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三個賣國賊

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是五四運動中眾口一詞的賣國賊。五四當時編的小冊子《青島潮》,甚至說火燒趙家樓時,學生衝進曹汝霖家,發現「曹氏之客廳正中,懸一日皇御像」。 〔事實上後來很多大陸組織的帶有明顯傾向性的回憶中,沒有一個人這樣說,可見並不是真的〕不僅學生這樣看,市民這樣看,連政府內部的相當一部分人士,包括一些有實力的軍閥也這樣看。直系軍閥自不必說,吳佩孚等罵曹、章、陸罵得比學生還厲害,連皖系幹將張敬堯,在運動期間,也打電報要求罷免這三人。安福俱樂部控制的國會,也接二連三提出彈劾曹汝霖、章宗祥的議案,明白說他們是「國賊」。 在運動當口上,還有很多人聲言要拿住這三人,連同他們的家人一併殺掉。連撂地攤說相聲的都編了相聲《揣骨相》,指桑罵槐地罵他們,「沒骨頭,金錢摟足,以外人為護符」。說他們屬於「大賊骨頭」,賣國求榮,明知挨罵裝聾子,是「現代秦檜」〔張壽臣相聲〕。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這樣從知識界到底層百姓高度一致,甚至國共兩黨高度一致,萬人唾罵的人物,大概除了袁世凱,只有汪偽政權的三劍客,汪精衛、陳公博和周佛海。

的確,他們三人是北京政府中的親日派。不僅在皖系當家時如此,此前很長時間,都是如此。日本大隈內閣倒台,寺內上台之際,日本方面曾經特意表明要曹汝霖擔任特使訪問日本,重商兩國關係。北京政府隨即通知駐日公使章宗祥,準備派曹汝霖以贈勛為名,出使日本。但是,此議遭到國會方面的激烈反對,國會為此,幾乎要炸了窩。最後,北京政府取消原議,改派老資格的官僚熊希齡前去,但為日本方面所拒絕。 按西原龜三的說法,日本方面的公開提議中還有徐世昌的名字,但實際上日本方面的真實想法,曹汝霖才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而當時急於跟中國改善關係的日本寺內內閣,居然為了一個曹汝霖,如此羞辱中國政府,可見日本方面對曹的看重。當然,國會和輿論對曹任特使之事群起而攻之,也是因為他的親日之名。據台灣學者吳相湘考證,其實還在清末時光,日本當局已經開始刻意交接受到重用的曹汝霖,日本使館不時宴請,「從此惹人注目,親日之名遍於京朝」。 所以,在晚清,就有報人〔北京的《國風報》〕攻擊他是朝鮮的朝奸李完用。 到了民國,他們的親日名聲,還越出了國境,在西方世界也有人知道。曾經擔任美國駐華公使的芮恩施,在見過了來訪的陸宗輿之後,說他是一個身材瘦弱、「態度和藹、思想敏銳並且喜歡玩弄手段的人」。芮恩施對曹、章、陸三人了如指掌,並評價說:「這三個人的聯合,一般稱之為『三鑽石』。」 顯然,這樣的「三鑽石」,並不是美國人喜歡的組合。所以,這位美國公使對曹汝霖的評價就更糟,在他看來,「曹汝霖為人玩世不恭,重視實利,尖刻敏銳」,「他自己是日本人在華政策的最順從的工具」。他甚至認為曹對中國的共和政體缺乏起碼的忠誠。

曹、章、陸三人,都是19世紀末比較早的留日學生。在中國的留學史上,留日學生的數量最多,多到跟去英美的學生完全不成比例的地步。但絕大多數留日的學生,都是學速成的。日本人出於掙錢的目的,專為「清國留學生」辦了許多速成學校,一年就了事,學到什麼,只有天知道。多數人連語言關都沒過,反正當時的日文跟中文相差不大,學了幾個新名詞,回國就可以唬人了。能進正規的專門學校的,大約3%或4%,進大學讀本科的,不足1%。曹、章、陸三人,都是日本名牌大學的本科生,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們見機得早,趕上了好時候。曹汝霖先進早稻田,然後轉到東京私立法學院,1903年按照專門學校令升格為東京法學院大學,1905年改名為中央大學。而章宗祥的經歷簡單一點,是明治大學的畢業生。跟曹汝霖一樣,章宗祥回國後參加特別為留學生準備的「科舉考試」,被賜予進士頭銜,曹汝霖名次還非常高,排名榜眼。陸宗輿也不差,在日本政治家搖籃的早稻田大學畢業,不過回國的留學生考試卻沒考好,只得了舉人頭銜。曹、章、陸三人,由於去得早,日本政府有優待政策,入大學無需考試,而且由於人數很少,「清國留學生」很稀罕,自然很得優待。據曹汝霖說,他來日本最初兩年,留日學生文武都算上,也不過56人。

他們三人,作為留學生而言,其實命運很是不錯,留學趕上優待,不像後來沒有趕上點的留日學生,人數眾多,魚龍混雜,考學艱難,在日本上一個專科,都難上加難。而且生活上飽受日本人的歧視,早期的優待全無。更幸運的是,這三人畢業就趕上了清廷的新政,朝廷缺人之時、用人之際,回來就進入剛組建的以西方為模本的政府機關,春風得意,很快就身居要職,到清朝覆滅時,曹汝霖已經升任外務部左侍郎,變成部領導了。不像第一批留美幼童,無論學成與否,回國來只能到海軍當兵,從最基層做起,一步步往上爬。也不像後來的留學生,人數太多,朝廷里已經沒有多少位置了,只好往學校擠。他們三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是,都在清廷新政時期,被當時的強人袁世凱延攬到自己的夾帶中,跟袁世凱和北洋繫結下了很深的關係。同時,作為留學生,他們都是當時政府中開明、年輕而幹練的能臣,曹汝霖曾經受命到宮裡,給西太后和光緒皇帝講過憲法,充任過一回高層政治學習的講師。也曾參與過中日間島問題的交涉,部分地為中國挽回了權利。而章宗祥則參與了新政時期中國法律改革,對於新刑法和商法的改革,頗有貢獻。特別的,是他在京師巡警廳負責時,曾經負責審理刺殺攝政王的汪精衛,汪精衛犯了這麼大的事得以不死,章宗祥是出了很大力氣的。陸宗輿則被徐世昌收入帳下,擔任過東三省鹽稅總辦,一個很肥的肥缺,他將東三省的鹽務,辦得風生水起。陸宗輿還隨同徐世昌出國考察,深受信任。

在中國人的留學史上,有這樣一種現象,凡是在所在國混得比較好的,留學成績突出者,對所在國的印象一般都比較好,反之,則怨言要多一些,甚至會滿腔怨恨。留學日本,自然也不例外。後來人說,留學英美者多為學者、銀行家、政治家,留學日本者,多為革命者,其中不乏激烈的反日者。其實也不盡然,留學經歷比較順利的人,比如曹、章、陸,以及周作人和張資平等作家學者,以及一干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就比較親日。留學日本者反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去日本的人實在太多,其中不乏不良之輩,在人家那裡沒幹好事。平江不肖生的小說《留東外史》,儘管是小說,有很大的誇張成分,但留日學生的胡來,的確也是事實。人去得多,而且不良分子多,在那邊自然就得不到好臉,回來憤而反日,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說,對於學業有成者而言,那種關於留學生的傳聞,對於那些學有成就者,留美者親美,留英者親英,留德者親德,留學日本親日,其實大抵不差。但是,的確如曹汝霖所說,親,不等於媚,親日不等於媚日,留學他國者亦如此。

曹汝霖等人的親日,或者說對日本抱有好感,還跟他在日本的經歷有關。很多沒混好的留學生,作為一個來自弱國他鄉之客,如果成績再不行,行為不檢點,在所在國遭遇歧視和白眼在所難免,因而對所在國自然不會有好感。但曹汝霖他們不一樣,在學校里,由於成績不差,沒受什麼歧視,而曹又有幸住在日本著名的哲學家中江兆民的家裡,受到哲學家遺孀的照顧,自然感到相當愜意。這個中江兆民,有著作《一年有半》譯成中文,在中國很有名。在中江家住的時候,曹跟中江兆民的兒子中江丑吉結成很好的朋友。 這個中江丑吉,就是後來火燒趙家樓時,死命護著章宗祥的那個日本人,但他不是我們的大陸一些五四參見者所說的「帝國主義分子」,而是個主張對華友好的親華人士,研讀過《資本論》,傾向馬克思主義,酷愛中國文化。他還跟日本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片山潛關係不錯,一向主張反對日本對華侵略,還屬於日本的左翼人士。

沒錯,這三人的確在段祺瑞政府的親日政策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曹汝霖自不必說,他不僅因為在段祺瑞討伐張勳復辟時,為段張羅來了非常關鍵的來自日本方面的款項,否則討逆軍很難發動,而且還是日本特使西原龜三和段祺瑞之間至關重要的中間人。在段祺瑞推行親日政策的這段時間裡,曹汝霖不僅擔任交通總長而且兼任財政總長,把北京政府最有錢的兩個部都拿下,勢頭壓倒老交通系,一向號稱財神的梁士詒都在曹面前矮了三分。因此,曹在段祺瑞的皖系集團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只是這個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他跟日本的關係,依賴於西原借款。

章宗祥作為這一時期的駐日公使,不僅參與西原借款,而且若干為人大為詬病的中日秘密協定,大都出自他之手。涉足最淺的是陸宗輿,也是西原龜三來華最初的接洽人之一,儘管在西原借款籌劃期間,在雙方簽訂備忘錄的時候,西原不無譏諷地回憶道,「陸宗輿害怕將來被誹謗為賣國賊,在戰戰兢兢中署了名。」 但是,他還是擔任了借款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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