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兩個人日記里的五四

在做歷史的人看來,日記雖然屬於第一手材料,但卻是不大好的材料。因為記日記的人,往往喜歡在日記里做假,對於很多人來說,日記,尤其是記述得比較詳細的日記,在奮筆疾書的當時,就存了心,日後給別人看,如果這個人恰巧是個知名人士,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不過,就算是當初就存了心,料到自己的日記日後會出版,因而刻意表演的,作者對經過的事件,在敘述上興許會刻意隱瞞或者顛倒黑白,但日記畢竟會表達出來作者當時的某種意圖,至少這種意圖,應該是真實的。具體對於某一件大事,日記里說還是不說,說多少,怎麼說,也肯定代表了當時作者對這件事的看法。而且,往往不經意間,也會流露出他的真實想法或者意圖。畢竟,寫日記不是在作案,非得花大心思掩蓋痕迹。所以,只要研究者有心找,還是能找到些真東西的。

不用說,五四運動是件大事,儘管在運動的後期,商人和工人也參加進來,但大體上,人們還是習慣性認為,這個運動跟學生和知識界關係更密切,而跟軍人,則基本上沒有什麼關係。如果一個軍人和一個留學美國學文學的留學生比,大家肯定多半會認為後者對五四運動會更關心些,很可能更熱心,如果不是積极參与的話,至少也不會反對。而前者,正相反。即使不反對運動,運動也應該不會在他生活中留下什麼痕迹。但是,我手邊有兩本已經出版的日記,一個是在哈佛留學的吳宓的,一個是陝西軍人胡景翼的,讀完之後,得出的印象,跟人們原先的預想,完全相反。

在中國,吳宓算是個很有知名度的學人,提到清華國學研究院,提到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趙元任,這四位教授的教授,總能聯想到他。五四運動當口,他還沒那麼大的名氣,正在在哈佛讀書,專業是英美文學。傳統上,留學生尤其是學文科的學生,對於國內局勢都相當關心,而且往往對國內政府不滿。日本威逼中國簽訂二十一條的時候,這些學子就曾很是群情激奮過一次。此番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與五四抗爭,動靜更大,國際關注的程度更高,留學生激動程度當然也更高。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吳宓這個幾乎每天記日記的人,竟然對這場運動隻字未提。顯然,這裡沒有消息不通的問題,當時的美國報紙,對五四運動有報道,而且的第二年跟五四相關的山東問題之交涉事件,吳宓的日記在同一時段就有反映。此前此後,關於新文化運動,諸如白話文學、寫實主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新潮》,乃至胡適、陳獨秀,他在日記里都多有提及,可是,五四的政治抗議運動,如火如荼,從火燒趙家樓到商民罷市,工人罷工,最後政府妥協,在他的日記里,居然一點影子都沒有。

當然,如果仔細搜的話,五四運動在吳宓的日記里還是有點蛛絲馬跡的,至少在三個地方,吳宓還是影影綽綽地表達了他的一點看法。一是在1919年9月7日,在一篇洋洋洒洒5000餘字的日記中,借批評男女同校,女子參政,他寫道:

處中國危亡一發之際,自以強固統一之中央政府為首要,雖以共和為名,亦切宜整飭紀綱,杜絕紛擾。

另一次是在1920年的3月28日,借議論清華的一次小學潮,發揮說:

今學生風潮盛起,持久不散,逾越範圍,上下撐拒攻擊,到處雞犬不寧,不日必來外人之干涉,以外人為中國之君主。中國之人,尚不憬悟,清華之失,尚其小者。

同年4月19日,更進一步近乎絕望地議論道:

中國經此一番熱鬧,一線生計已絕。舉凡政權之統一,人心之團結,社會之安寧,禮教之綱維,富強制企致,國粹之發揚,愈益無望。

這番「熱鬧」指什麼,結合上下文,以及當時的情景,應該是就是指五四,不用說,吳宓對作為政治抗議的五四運動,很不滿意,很有微詞,但是礙於中西幾乎一致的對運動的肯定,又不便直接露骨地發聲唱反調,即便在日記里,也是如此——日記終要給人看的。

吳宓對五四運動的不以為然,跟他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有關。我前面講到他的日記多次提及新文化運動,但每次說及,沒有別的,就是一個罵字,說新文學是「亂國文學」、「土匪文學」〔1919年12月30日〕,說白話文學是「倒行逆施,貽毒召亂」〔1920年2月12日〕,說「白話文學」、「易卜生」、「解放」是「牛鬼蛇神」、「糞穢瘡痂」。罵得拽文,罵得刻毒,上綱上線,無所不用其極,大有恨這些新文化人不死的感覺。 當然,我相信,吳宓的恨,並非出於個人恩怨,他的確是真心誠意這樣想的。在他看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很可怕的,可怕到不僅國將不國,而且家將不家,具體地說是危及他和他的小家庭,因為這個運動「邪說流傳」,「『解放』『獨立』『自由戀愛』諸說盛行,必至人倫破滅,禮義廉恥均為湮喪」,自己的家也就完了。想到這裡,吳宓甚至悲觀地要自殺——「則宓雖欲求一家之安寧、父子之慈孝、伉儷之親愛,亦不可得。嗚呼,前途黑暗如彼,今日勞愁如此,吾生何樂?誠不如自戕其生,則數分鐘內,一切苦難,均冥然不知。清靜之極,快樂之極!……」〔1920年4月19日〕而且,據他自己說,他很長一段時間裡,腦袋裡總是有這種可怕的念頭。

從表面上看,吳宓的對五四的看法,跟國內一幫兒看到女子剪髮、男女同校,便痛心疾首要死要活的冬烘的國粹派老朽,沒有什麼區別。其過敏程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我們還沒有聽說,國內有哪個遺老遺少因為新文化運動而想到過自殺的,他們一般都是想法讓別人自殺。而吳宓輩的牢騷,畢竟跟衛道士有所不同。他當時生活在美國,而且是在美國的大學裡,一個思想和生活都比較前衛的地方。大約是在美國校園裡見了太多的男女自由戀愛,未婚同居,下課攜手鑽樹叢,赴「桑園之約」的景象,社會上也有在中國人看來,太多離婚通姦、尋妓作樂之事,但年少力壯的吳宓,卻什麼都不敢做,畏懼去做。若干年中,吳宓「不得與女人相見,雖欲一睹驚鴻之過影,一聆嚦嚦之鶯聲」,「亦勢所不能」。因此日思夜想,未免「氣憤愁慘傷懷」。〔1920年4月19日〕實際上,可憐的吳宓是有點感到性壓抑了,外界的刺激越大,他的壓抑就越重。由壓抑轉為憤怒,轉為反感,轉為保守,進而上升為「主張」,激憤的罵街,也就來了。聊以欣慰的是,他同時卻發現,美國也有相當多的知識界人士,對此現象很是反感,視為病毒,於是,他的這種氣憤愁慘傷懷,多少變得有點正當了,可以理直氣壯。反過來發現國內的新文化運動、倫理批判、個性解放的現狀,跟他所反感的美國現實一樣。因此,在他看來,所謂新文化的新,其實是學了西方壞的東西,等於把垃圾引進來。

胡景翼是個粗通文化的武人,曾任陝西督軍陳樹藩的團長,後來參與組織有國民黨色彩的靖國軍,跟督軍對著干,直皖戰後,歸屬直系,為直系偏師的一個師長。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跟馮玉祥合作倒戈,成立國民軍,為第二軍軍長,也算是一個民國知名的軍閥。五四運動前夕,他主掌陝西靖國軍,在陝西跟皖系的陳樹藩對峙,後來被誘騙入獄,被軟禁在西安。

按加拿大學者陳志讓的說法,北洋時期的軍閥,在文化觀上,多屬於保守陣營,胡景翼雖然去過日本,跟國民黨走得很近,但也不例外。在政治上,他反對皖系,尤其痛恨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錚,但他攻擊徐樹錚,卻抓住一點,所謂徐的不孝,說是徐母死了,是因為徐樹錚的不孝所致〔1919年4月21日〕, 還崇拜關公,推崇清儒李二曲、傅青主。只是,這個傳統主義者,對時事卻頗為關心,在五四政治運動爆發之前,他不僅知道蔡元培其人,看過蔡的《石頭記索隱》,而且還知道陳獨秀,「然對陳獨秀輩之說,亦不覺為是,而覺其放誕甚也」〔1919年3月26日〕。 在胡景翼眼裡,陳獨秀不過是個口吐狂言、放浪形骸的名士。顯然,在五四政治運動爆發之前,他對於這位新文化運動的健將,相當不以為然。

然而,雖然他對我們後人所說的五四運動總司令陳獨秀不以為然,但五四運動本身,卻在胡景翼日記中,留下了很多痕迹。由於北京政府的封鎖,也由於陝西偏僻,直到1919年的5月29日,胡才從《益世報》上看到運動的消息,知道了北京的學潮、上海的響應、蔡元培的辭職。由於不明巴黎和會上的真實情況,按外交失敗則責備交涉者的慣例,他認為首席代表外交總長陸徵祥「可斬也」,「否則外交亦無進步,而人以為賣國為常事矣」。同時,他又相當明白地指出,外交的失敗,根子在段祺瑞身上,「老段等逞於私忿,意氣用事,遂不惜飲鴆止渴,倒行逆拖〔施〕,濫借外債,自殘同胞,以至國家成如此現象,令人生忿」。 此時,他對於五四運動,基本上還是抄報紙,沒有多少自己的評論。

隨著運動的發展,到6月中旬,政府被迫讓步,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被免職,內閣總理錢能訓隨之下台,他明顯感到高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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