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五四運動好玩的零碎 租界里的鎮壓事件

我曾經講過,在整個的五四運動中,發生學生遊行示威,以及開展三罷運動的各個城市,基本上沒有出現軍警鎮壓的場面。即使學生採用強制手段沒收日貨,拘禁賣貨人,押人遊街,警察的干預也是溫和的。沒有軍警開槍的記錄,少數幾例被軍警刺刀傷到的事件,到底是學生自己找上去碰的,還是軍警主動的還不清楚。在五四期間,總體上是軍警怕學生,不是相反。就連皖系軍人控制的省份,比如湖南和安徽,也沒有發生鎮壓行為。一向名聲不好的安徽督軍倪嗣沖和湖南督軍張敬堯,都表現出了相當的剋制。同時,儘管運動是反日的,但由於學生的有意剋制,除了福州之外,也基本上沒有發生跟日本人的衝突。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在華眾多的日本人,由於日本政府的限制,也表現出了剋制。

一般來說,五四運動,是得到了西方人好評的。從國際形勢而言,中國人在五四運動中表現出來的反日情緒,以及對段祺瑞政府親日政策的批判,是應該受到西方人歡迎的。因為,畢竟在一次大戰期間,日本趁歐戰之機,在華的勢力擴張,是西方不樂見到的。因此,無論西方的輿論,還是在華的西方人,尤其是英美人,對五四運動,大多抱有善意。反過來,參加五四運動學生和商民,也是把西方人尤其是美國人視為盟友的。從運動伊始,就在竭力爭取他們的支持。

然而,奇怪的是,五四運動期間,發生的唯一一次因警察鎮壓而導致的流血事件,造成遊行的中國人1死9傷的慘案,卻偏偏發生在上海的公共租界,英美人的租界里。行兇者,是租界工部局的英國警察。

1919年6月12日夜,就在北京政府罷免曹、章、陸的第二天〔10日〕,上海三罷的學生和商民宣布在這天開市,慶祝鬥爭的勝利。一支遊行隊伍,從法租界進入公共租界的山東路附近,遭到工部局巡捕房的巡警阻止。據工部局警務處總巡麥高雲對上海英國總領事的報告,英國巡官洛克,跟遊行隊伍的領頭人,用英語做了交涉〔報告稱,領頭人英語很流利〕,要求隊伍退出租界。但遊行的群眾不肯,於是巡警開始強行驅散遊行,雙方發生衝突。據報告講,巡警受到了襲擊,但襲擊巡警的東西,「桌子、竹竿、拍門板、石頭、煤油爐」,「全部從陽台上及窗口投擲下來」。但是巡警們卻「筆直地朝著『暴徒』開了三槍」,也就是對著遊行隊伍開了槍。大街上倒下了10個人,1死9傷,至少有3人傷勢很重。在衝突中,還有人被逮捕,但警方沒有說明逮捕了多少人。

後來,在法庭上,驗屍官證明,死者頭部中彈,子彈從左側太陽穴穿過右側太陽穴。 顯然,這樣的射擊不是隨意的。而督察長T.I.萬亨的證詞,則說是他用馬槍對遊行人群開了3槍,而巡官洛克用手槍開了7槍。 另外一個巡官勞伯遜的證詞則說,洛克是第一個開槍者,但他不知他打了幾發。

中國人辦的《新聞報》報道此事,說是巡捕阻止遊行,但遊行隊伍「擁擠不退」,「即開槍轟擊」。報道詳細開列了受傷者的姓名、年齡、住址和籍貫。 英文的《大陸報》報道比較詳細,說是巡捕的馬隊向示威遊行隊伍衝擊,凡4次,激怒了街上的市民,大量雜物從上面扔下來,有一些砸到了巡捕。然後總捕頭就下令向示威者開槍。現場目擊者說有2個人中彈死亡,但只找到1具屍體。開槍後,大批巡捕和租界里的萬國商團,帶著至少兩挺機關槍趕到現場。

就以上披露的不完整,而且嚴重缺乏被害者一方的信息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進入公共租界的學生和市民遊行隊伍,僅僅是為了慶祝罷免曹、章、陸的勝利,沒有絲毫危及租界的意思,甚至對租界當局沒有一絲的敵意。但是,卻遭到了租界巡警的粗暴阻止,馬隊衝擊,就常識而言,這種衝擊,對遊行者是構成傷害的。儘管此前租界當局曾幾次三番下令禁止在租界遊行〔這種禁令本身就非常蠻橫和沒有道理〕,但在整個上海包括租界的華人〔占租界人口的絕大多數〕都在歡慶的時候,如此刻板地執行禁令,說明租界當局根本沒把華人當人看。顯然,這種對遊行隊伍粗暴的衝擊,引起了人們的不滿,由此導致的反抗,其實主要來自街上兩邊的居民,所有扔下來的雜物,即使按巡警自己的說法,也是自上而下,來自樓上陽台和窗口。這種反抗,對於巡警的傷害其實相當有限,但巡警卻開了槍,居然是沖著密集的遊行人群開槍。開了多少槍,其實巡警自己也說不清楚。死傷的人沒有來自樓上扔東西的,而都在街上。更可怕的是,前來增援的巡警,還帶來了機關槍。如果增援者來了之後,遊行隊伍還沒散,十有八九死的人會更多。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次毫無道理的、非常惡劣的、非常野蠻的鎮壓事件,一場租界警察針對毫無敵意、手無寸鐵的人群施行的殺戮,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慘案。這個事件,其實跟五年後的五卅慘案很類似。從某種意義上說,比五卅慘案還沒有道理,畢竟,五卅運動時的遊行示威人群,的確是沖著租界去抗議的,表現出了強烈的敵意。可是,1919年6月12日租界巡警的槍口所面對的,只是一些興高采烈歡慶的人群,像是一些過節時參加集會歡樂的人群。唯一的差距,五卅死的人比較多〔死13,傷40餘〕,但六一二事件的性質卻惡劣得多。

但是,奇怪的是,這個事件並沒有被當成一樁慘案載入史冊。即使在當時,在場的人們也只是散發了一些傳單,表示抗議,然後就悄無聲息。除了《新聞報》以外,多數中文報刊都沒有報道,更沒有渲染。在上海的外文報刊,倒是都做了報道,只是屁股大多坐在了租界當局一邊。唯有《大陸報》相對中立,路透社駐南部中國的經理還認為,《大陸報》表達了對開槍事件的不滿。 比起稍晚些時候的福州事件〔1919年11月〕,顯得相當蹊蹺,福州事件僅僅是因為查抄日貨,學生被日僑打傷了幾個,就鬧得全國沸騰,北京政府接連對日強硬交涉,全國學生和市民一致抗議,使得原來都有點冷的運動,又掀起了一波新的高潮。看來,五四運動的組織者們,的確是太有「統戰」意識,也太在意西方的支持了。儘管人們知道,在巴黎和會上,不僅英國和法國人對中國的要求不屑一顧,就連會前高調宣稱支持弱小國家的美國,也跳了票。當時的中國人對待英美的態度,簡直跟後來的五卅慘案時的態度,有著天壤之別。儘管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往往把五四運動和五卅運動視為具有關聯性的事件。

沒錯,當時在華的西方人,尤其是在北方的西方人,普遍對學生運動抱有好感,多數西文報刊都發表文章,對運動表示讚賞。連美國公使芮恩施〔PaulS.Reinsch〕也對運動表示同情,他在回憶錄甚至說,五四運動是個「將要創造歷史的運動」。 對美國總統威爾遜沒有在巴黎和會上支持中國,感到遺憾。他還特意指示駐上海的總領事,勸告那裡的美國僑民,「既不要鼓勵也不要反對這個運動,因為它是中國人的事情」。 一位當時駐中國的美國記者,甚至認為,芮恩施是一位中國學生運動的間接鼓勵者,他的辭職,也跟美國政府對中國的「背叛」有關。

但是,上海的租界是個特別的地方。到五四運動爆發的時候,西方人在上海的租界里,已經存在了60餘年。儘管上海的崛起,主要是靠了華人的努力,但是,作為中國最大的開放口岸,其興盛的契機,卻是因為洋人的進入。況且,在太平天國造反期間,上海由於有租界和西方軍隊的存在,不僅成了東南部中國富人的庇護所,而且直接和間接地為中國政府抵禦太平天國的進攻,提供了一個基地。所以,在上海的西方人,尤其是久居租界的西方人,是中國最傲慢的洋人,具有特別濃烈的殖民主義氣息。這些人自稱為「上海人」,他們不關心租界以外的事情,根本不屑於說中國話,「他們從來不在這些租界的邊界之外走動,甚至不去日本和香港度一年一度的假期」。他們很蔑視地看去北京的西方人。但是對上海也不屑一顧,他們看來,「上海話純粹是一種方言,其他地方的中國人都聽不懂」。 一個在上海的外國記者發現,在上海,一個西方人,擁有絕對的優越地位,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被允許對中國人讓路的。 在那個時候,儘管在租界的華人繳納了絕大部分的稅款,但租界工部局的華董卻沒有幾個。在租界黃埔公園,還豎著類似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按一個美國記者的記憶,牌子應該是這樣的:上面寫著禁止攜帶家犬進入,下面寫著:「中國人,除前來工作的苦力外,不許入內〔No ese,excepting work coolies,are admitted.〕。」即使滿口英文的高等華人,在租界里,一樣沒有什麼地位。就連巡警,華人巡警比印度甚至馬來的巡警地位還要低。法租界比公共租界似乎還好一點,至少在對中國人的歧視上,要輕得多。

所以,在這樣一個殖民主義氣味極濃的租界里,一個多年來故步自封的洋人生活圈中,儘管北京的美國公使對五四運動有同情,也指示上海的總領事告知美國的僑民,要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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