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抵貨運動的是是非非

五四作為政治運動,參加者意中的敵人,無疑是日本。所謂曹、章、陸者,在人們心目中,無非是助紂為虐的內奸而已。運動預先定下的文明基調,使得抗議的人們不可能採取別的手段來傷害敵人,因此,對日本唯一的抵抗,就是抵制日貨。抵制日貨是五四持續最久的抵制運動,大規模的運動一直持續到1920年一整年,個別地區甚至延續時間更長,對於一些人而言,抵制日貨甚至成為一生的習慣。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蓀回憶說,她小時候所在長沙藝芳女校,抵制日貨的十人團,一直堅持了約30年,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解散。 當時參加抵貨的人,往往特彆強調不要忘記外國人譏笑國人的「五分鐘熱血」,一定要堅持下去。當年還是小學生的人,對五四的記憶,印象最深的,就是抵制日貨。號稱民國講史第一人的著名史學家黎東方,時在揚州讀高小,不僅參加抵貨,把家裡僕人用的日本牙粉扔掉,換成國貨,還跟4個小夥伴,組成「醒華會」,跟在中學生後面上街嚷嚷抵制日貨。

抵制日貨,是當時國人可以用來對日本示威唯一的法寶,大體上類似於美國著名學者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所謂「弱者的武器」〔ons of the Weak〕,只是相對而言,比較明目張胆而已。之所以如此,一是當時軍閥統治比較弱,鎮壓困難,二是當時的軍閥政府,在民族主義的風潮面前,對於鎮壓,縮手縮腳。以當時國人的認識,認為日本第一要靠中國的大米,第二要靠中國的市場,如果中國人不買他們的東西,日本就會窮,甚至衰落。天津國民大會宣言說,如果中國人堅持抵制日貨,必使日本「受經濟上莫大之恐慌」,而天津的一份傳單上甚至說,「日本原是極窮的國,就是指著賣給我們中國貨物賺了錢去過日子。我們要是不買他的貨物,他國里既沒有錢用,自己過日子都顧不過來,那還有心思來琢磨我們」。 而且,抵制日貨也是一種民間行為,是參加運動的民眾由於對政府極度失望,產生的一種不再相信政府轉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抵禦日本侵略的方案。一份天津學生號召抵制日貨的演講辭上,一開篇就說,「我們不幸作了中華民國的人,又不幸作了中華民國的學生,大不幸又處在現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既是一個中華民國的人,就得想一個方法救國。」號召了學界、商界、報界和勞動界,說唯一不能指望的就是政界,不賣國已經夠了,根本不指望他們救國。 這樣的議論,在各地都有。因此,抵貨本身,也有對政府的抵制意味。加上抵貨行為的本身,在政府而言,屬於違法行為,至少在公開場合,政府是要禁止的,所以,因抵貨,學生跟政府方面,在理論上是處於對立狀態的。

事實上,當時的中國政府,無論北京當局還是地方軍閥,對於五四期間聲勢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基本上處於無所作為的狀態,礙於日本政府的抗議,從上到下都做了一些禁止抵貨的表面文章,但大體上都睜眼閉眼,只求學生們不在字面上宣傳抵制日貨就可以了。抵貨的人們也很識趣,將日貨改成「仇貨」,或者「某貨」,政府方面也就裝作事情沒有發生。只有天津警察廳將跟日本人發生衝突的學生抓了起來〔後來也放了〕, 其他的軍閥,基本上無所作為,連號稱皖系嫡系的湖南督軍張敬堯,也不過就是禁止大規模焚燒日貨而已。 有的地方軍閥,比如駐紮湖南常德的馮玉祥,甚至公開支持學生抵貨。當日本領事出面保護日商,馮玉祥則拿日本人私賣煙土的案件出來,跟日本領事糾纏,攪得對方只好不了了之。

抵貨的中堅人士,肯定是學生,抵貨的學生,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犧牲精神。很多人一開始就把自己和家裡人所有的所有日貨,統統砸掉燒毀。

「這是日貨,打了去!」一個玻璃瓶的日本牙粉扔出來了,扔在台階上,立即打碎了,淡紅色的牙粉,飛灑滿地。

「這也是日貨,踩了去!」一隻日貨的洋瓷臉盆,被一個學生倒仆在地上,猛地幾腳踩凹下去,瓷片一片片地剝落下來,一腳踢出,瓷盆就像含怨無訴地滾到牆角里去了。

「你們大家看看,這床席子大概不是日本貨吧?」一個學生雙手捧著一床東洋席子,表現很不能舍的樣子。

大家走上去一看,看見席頭上印了「日本製造」四個字,立刻同聲叫起來;「你的眼睛瞎了,不認得字?你捨不得這床席子,想做亡國奴!?」不由分說,大家伸出手來一撕,那床東洋席,就被撕成碎條了。

我是一個苦學生,從鄉間跑到城市裡來讀書,所帶的鋪蓋用品都是土裡土氣的,好不容易弄到幾個錢,買了日本的牙刷,金鋼石牙粉,東洋臉盆,並也有一床東洋席子。我明知道銷毀這些東西,以後就難得錢再買,但我為愛國心所激動,也就毫無顧惜地銷毀了。我並向同學們宣言,以後生病,就是會病死了,也決不買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這是方誌敏《可愛的中國》里的一段描述,看起來像是小說中的場景,其實,書中的描寫,在五四時的中國,只要有學校的地方,幾乎都發生過,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五四運動的發起者北京大學、清華學校等北京各校學生,將學校消費社和學生「舊日所購日貨」,一起拉到先農壇,衝破軍警的阻攔,付之一炬。 長沙某師範學校學生,將自己購買而未用的洋瓷面盆,當眾踏碎。 天津北斜村小學,在有教員演說抵制日貨時,「竟有數學生將所用之色盒、鉛筆當時搗毀拋棄,並對眾發誓以後絕不復購日貨」。天津北廣小學,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 天津民立小學的學生,幹得更為徹底,他們開會討論,「議定個人所舊存之日本貨一律交由大會公同焚毀,以為自今日始永不購日貨之紀念。當即一同撿齊,計共分草帽、書包、洋紙本、墨水瓶、橡皮、畫圖規、竹尺、洋筆桿、筆頭、色紙、畫圖紙、石筆、石板十三類,約值洋二十餘元。遂逐件拆毀,共付一炬」。 杭州各個學校學生救國團聯合會,約定於1919年的5月18日,「齊集新市場杭州城站兩處,焚毀個人自有日貨」。屆時兩處學生的自有日貨堆積如山,「洋傘、手帕、草帽、草席、皮包、書盒、大衣、汗衫、瓷碗、盆等」,應有盡有,一把火全燒了,「各界人士往觀者不下萬人」。杭州的警察局還特地派警察來維持秩序。 長沙搞過兩次萬人規模的焚燒日貨大會,成堆的日貨在人山人海的廣場上,投入火海。 被當眾焚燒的,是學生自己的物品,而商家手裡的日貨,則可以登記蓋戳,銷完不進新貨即可。曾國藩的曾孫女曾寶蓀在回憶中,也講了一個相當生動的故事,她所在的長沙藝芳女校,師生成立抵制日貨,提倡國貨的十人團,共約不再購置日貨,以前購買的日貨登記蓋印,不許再買新的,定期檢查。

有一次,有一個學生的新帽子的里子是日貨,被團長查出來了,經團員通過,要沒收或焚毀,那個團長十分謹慎,剪下帽里絨布一塊然後拆下帽里,當眾焚燒。當然那個學生十分不快,禮拜六回家告知家長。這位家長大發雷霆,到學校問罪。十人團團長便說,「我們早已告知了某某同學,不可買新日貨,她違章買了,原定要燒,只好燒了。」那家長便說,「你可包你們同學沒有一個有日貨么?」團長說,「任憑檢查,連教員、校長都可檢查。」那位家長毫不客氣,在學生寢室內到處查看,並看了幾位教員的衣服,果然凡是日貨,都是舊的,也都蓋過十人團的印,這才悻悻的去了。

前面提到的黎東方,也說他在上小學的時候,參與抵貨,也干過把家裡僕人用的日本牙粉扔掉的事。這種做法,顯然得到了家中大人的同意。有錢人家的孩子肯做犧牲,沒錢的小販家的孩子,也一樣有熱血。長沙北正街一個年方9歲的廖姓小販之子,放學回家,「忽將家裡攤上所擺仁丹、洋火以及其父母所用洋瓷盆牙粉等,凡屬日貨,一律掀擲於地,用腳踢毀。其父母氣極,而怒將其扭住痛責,其子遂罵其父母為涼血動物賣國奴不已。其父母因其罵故愈打,而其子見其愈打遂愈罵。正在糾紛未下之時,適某中學遊行演講學生等前來見悉,當大讚其子之愛國熱忱,並賀其父母得此佳兒為門楣幸;並有一學生取出光洋二元給廖,作為賠償損失費,勸令善視其子,勿再責打,並請以後不得再代賣日貨。廖夫婦大為感動,除洋元力拒不收外,並承認此後永不再進日貨。」 寧波大豐昶洋貨店,店主是寧波學生聯合會會長張傳疇的族叔,店產跟張傳疇有「承繼」關係,但是,當這個規模不小的店依然在賣日貨的時候,張傳疇帶領學生,把店裡的大批日貨,一把火燒掉。 在抵貨運動的高潮期間,學生們不僅不買日貨,而且不跟任何與日本有關的事沾邊,車不坐,船不乘。學生和市民,組織大型集會,當眾焚燒日貨,這樣的事情,在各地都有,所燒毀的日貨,既有抄查來的,也有學生自己的。毀掉自己已有的日常用品,是一種犧牲,而轉購從價格和效用上尚不及日貨的國貨,也是一種犧牲,從某種意義上說,正因為學生們有這樣的犧牲精神,身體力行,佔據了愛國和自律兩個道德制高點,抵制日貨才可能如此大規模地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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