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外交疑雲下的學生運動

五四那天的遊行過程,美籍華人學者周策縱先生和中國學者彭明先生講得已經很清楚了。大抵是這樣的:在梁啟超的電報傳到北京,由林長民捅給報界之後,以北大為首的各個大學的學生,5月4日這天在天安門集合,遊行示威,矛頭直接指向3個親日派官員,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遊行隊伍先到東交民巷美國使館請願,沒見到美國公使芮恩施,一腔怒火,轉而撲向賣國賊,隨即去了趙家樓曹宅,有些人事先準備好了煤油和火柴,因此,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成為五四運動標誌性事件。干痛快了的學生有幾十人落在後面,被姍姍來遲的警察捉去。圍繞被捕學生的捉與放,以及巴黎和會上的拒簽問題,懲辦曹、章、陸的問題,演出了整個五四運動的活劇。此後,生活在海峽兩岸的運動參與者,對於火燒趙家樓的暴力,有不同的看法,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評價不一。周、彭二位對於五四運動爆發的原因,也有比較社會性的解釋,遠因則社會經濟變化,近因則新文化運動。但這個運動本身,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段祺瑞政府主導親日政策以來,國人一系列的深刻憂慮,在巴黎和會誘發下的一種總的爆發。

自打日本寺內內閣上台,寺內的私人特使西原來華,特別是西原借款大筆地湧進中國政府之後,中日關係是有了大幅度的改善。但是這種所謂的改善,是當時的北京政府,或者說當政的段祺瑞和他周圍的人跟日本政府之間的事,其他的人則不這麼看。

說是中日關係改善,但日本依舊占著青島和膠濟路,對中國主權的蠶食,一點都沒停止的意思,中國人眼裡亡國的二十一條也沒有廢除。能看得見的成績,就是西原借款。但是,人們要問,為什麼日本人會這樣大方地借錢給中國人?按從前的借款的慣例,但凡錢進來,就有交換的權益出去。所以,從開始人們就懷疑段政府是不是跟日本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這種懷疑,報界有,知識界有,在華的英美人士以及中國的親英美的人士有,甚至於一些跟段祺瑞靠得不近的軍閥也有。

更要命的是,日本人大方地大筆借錢給段政府,但卻主要用來支持段祺瑞打內戰,事實上,如果沒有西原借款,段祺瑞即使有心武力統一,也難以調遣一兵一卒,因為困窘的北京政府,除了京張、京漢等幾條鐵路的收入和北京城的一點稅收之外,只能靠支付歷年賠款剩餘的關余和鹽餘支付賠款外的剩餘鹽稅活著,寅吃卯糧,動輒就濫發公債,維持局面,發到最後一點信譽都沒有了,發了公債也沒人買。顯然,這樣的中央政府,是沒有力量調動軍隊的。

打仗自然導致緊張,局勢緊張,關係緊張,不僅南北緊張,段政府跟西南軍閥陸榮廷和唐繼堯緊張,跟廣東的孫中山的國民黨緊張,而北洋派內部裂痕也隨之加大。後袁世凱時代,北洋三傑之龍、虎、狗,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神龍見首不見尾,缺乏政治野心,早早退出競爭。段、馮二人地位相當,段比馮,陞官考試差點勁,指揮作戰也不行,但是在政治上有決斷,而且在北洋系中人脈較廣,凡是北洋系統出身的軍人,有點頭臉的,至少在名義上都是段的學生,因為各個北洋系統的軍校,總監校長都是段祺瑞。但馮國璋也有自己的實力,不僅有江蘇的地盤,而且有兩個原清朝禁衛軍的旅作為嫡系武裝。在袁世凱還在的時候,兩人就貌合神離,袁世凱死後,實際的繼位統帥整個北洋系的,是段祺瑞,老段也以此自居,馮國璋則積不相能,因此,馮段矛盾開始突出。坊間傳出皖、直分野,因為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馮國璋是直隸河間人。佔據中央政府的皖系自然佔上風,得到多數北洋系軍閥的擁戴,但直系也有長江三督,江蘇李純、江西陳光遠和湖北王占元以及一些沒有明確地盤的軍人的支持。

沒錢不打仗的時候,所謂的直皖分野,並不明顯,兩家的分野,也並非嚴格按籍貫來的。很多皖人,比如陸建章,就對段祺瑞很不感冒,到處煽動軍人反段,而身為保定人的曹錕,在戰爭開始階段,很聽段祺瑞的話,馮段之間,一直到馮接任總統,都沒撕破臉皮。但是,錢和戰爭卻激化了派系之間的矛盾,在段力主武力統一的當口,馮系總是時不時地唱一支和平曲,不是自己唱,就是讓長江三督,尤其是跟馮最貼心的李純來唱。

參加戰事的北洋軍人,也會因為段祺瑞的偏心,或者分贓不均而產生新的矛盾,吳佩孚與張敬堯的湘督之爭,馮玉祥的武穴主和,以及後來奉系與小徐之間的不和,都跟借款與戰爭有著直接的關係。北洋派的分裂,其直接的導火索,就是南北戰爭,背後的因素,就是分贓的不均,以及用人的薄厚。段祺瑞這個人,雖然有擔當,敢負責,但不如袁世凱的最突出的表現,是識人不明,而且任人唯親。被西原借款催得發動對南方的戰爭,特別明顯地將他的這個弱點暴露出來,最終導致了清末以來為人稱道的北洋團體的分裂。馮玉祥武穴吁和時的第一份通電強調,他是軍人,而且是北洋軍人,「維繫團體,夫豈無心?」但在國家利益面前,不得不如此。 此後的第二份通電〔巧電〕,則撕破了臉皮,「既以北洋派為辭,北方不乏明達優秀之士,用人惟賢,當無歧視。反觀所為,大謬不然,異己則排斥,同惡則相濟,是則彼輩之所謂北洋派者,不過二三人之北洋派耳,且假此名義以戰,不惟無以服南人,亦且難以服北人」。 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同時,作為政治家或者政客,由於在第二國會選舉中被有意識地排擠,原來作為段祺瑞盟友的研究系,站到了段政府的對立面,政府中有英美留學背景的人,由於留日學生被重用,導致失落,此時更加深了對於政府的不滿。但是,更可畏懼的是,基於利益的紛爭,跟基於道義的質疑,糾結在一起,讓後者顯得格外的有力度。

事實上,自打西原借款滾滾東來,外界總是質疑這裡面是否有貓膩,中國人的利益、中國的權益是否在秘密交易被出賣。錢來得太容易,按以往的經驗,包括人生的日常經驗,怎麼都讓人放心不下。早在西原借款成立之初,中日合辦匯業銀行的動議,就被報界質疑為出賣中國財權,指名道姓,批曹汝霖與陸宗輿,說他們為一己之私,出賣主權。 3000萬的吉林森林抵押借款,不僅吉林人感覺到自己的家園被賣,請願要求「政府為吉留一線生路」,而且一些報人也憂慮,借款成立之後,「不出數年,向之樹木參天濃蔭蔽日者,皆將一變而為牛山之濯濯」。因此,此借款等於是拿30000萬來換3000萬。顯然,這種質疑,讓段祺瑞大為光火,當時報紙的標題是:「段合肥又大發怒。」 儘管脾氣大的段祺瑞很惱火,但這種質疑卻並沒有止息的意思。1918年5月25日,即在次年五四遊行差不多整整1年前,北京大學和北京高等師範、工業專科學校等2000餘學生,聽聞中日簽訂密約之後〔即中日共同防敵條約〕,出於對政府賣國之擔憂,齊聚新華門總統府示威請願。據次日的報道,在示威請願過程中,也有一個名叫張傳琦的學生,慷慨演說,當場斷指,「血凝講壇,為狀至慘,呼聲雷動」。而且在遊行請願中,學生也強調,切莫讓外人笑話,五分鐘熱血。當時的總統馮國璋還出來接見了學生代表,「詞色和藹」地解釋了為什麼這個中日條約要秘密簽訂,主要因為是軍事條約,為了保密起見。整個過程,幾乎像是五四運動的一次預演。 所有過程,竟然跟五四那天的遊行,高度相似。

顯然,總統馮國璋出面的解釋,並沒有真的打消國人的疑慮。據當時的報紙記載,同年6月8日,留日學生代表9人,來到段祺瑞所居住的北京府學衚衕,當面請願。段祺瑞接見了留學生代表,雙方談了三個問題。第一,中日共同防敵密約的內容,是否會對中國構成威脅,日本能否借出兵,行假途滅虢之實。第二,密約既然沒有傷害中國的主權,為什麼不能公開。第三,留學生代表也表達了對於西原借款的憂慮。留學生們特彆強調,他們遊學日本多年,「深悉彼國上下,對於吾國咸抱并吞之野心。所謂維持東亞平和,保全支那領土,以及中日親善種種美名,不過并吞之代名詞而已。大隈取強壓政策,寺內用籠絡手段,異趣同歸。此次藉詞共同出兵,實則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是,段祺瑞回答說,當年簽訂二十一條的時候,他是最激烈的反對者,現在斷無賣國之理。而且,他認為他不會為人所欺,現在跟日本友善,是因為「日本寺內內閣,頗推誠相與」。最後,雙方不歡而散,留學生代表留下請願書離去。

顯然,儘管段祺瑞固執己見,反覆解釋,但國人的疑慮,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日見加深。這樣的疑慮,不僅學生有,一些軍人也有。早在1917年10月7日,日本駐華武官齋藤,致函時任陸軍部次長的徐樹錚,因中國以礦砂易日本軍械,要求對中日兩國槍械口徑實行統一,並聲稱這一意見,得到了段祺瑞的同意。 這個消息,經當時的英文版的《京報》披露之後,引起輿論大嘩。顯然,這個消息,觸動了人們有關二十一條的神經。隨後,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雖然特意出面加以否認,甚至高調地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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