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巴黎和會上的中國外交迷失

中國1917年加入協約國一邊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有點像押寶。跟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選擇英、美、蘇同盟不同,那時畢竟有已經攪進戰局的既成事實,既然已經跟日本人打了4年多,當英美跟日本打起來的時候,站邊,自然得選擇英美。蔣介石政府唯一明智而且大膽的決定,是在英美卷進來之後,公開跟日本絕交並宣戰,總算給糊糊塗塗打了4年多的中國軍民一個交代。然而,這樣的「明智之舉」,在一戰時,中國政府早就做出了——在當時的德國和奧匈帝國沒有招惹中國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先斷交後宣戰。雖然沒有派一兵一卒去歐洲打仗,而且對在華的德國人也相當優待。但是作為一個大而弱一向為歐美人砧板上的肉的國家,這樣做,畢竟有些風險。

一戰時協約國和同盟國雙方,誰更強些,誰能打贏?在當時,不是一道容易解的算式。如果容易解,一目了然,雙方估計多半打不起來。當時的中國政府,為什麼會能把寶押在日後的勝利者協約國一邊?實在是個謎。說他們明智固然可以,說他們運氣好,也許更合適。在此之前,德國陸軍之強,舉世聞名,東方國家的軍事改革,大抵海軍學英國,陸軍學普魯士,主政的中國政府總理段祺瑞,就有過留學德國的經歷。一戰的主戰場是陸戰,在萬里之遙的那一部分當家的中國人,憑什麼認為德國一定會輸呢?萬一押錯了,最後命運最慘的,肯定是像中國這樣的弱國。

更有意思的是,按落後國家留學生的慣例,留學哪國,多半就親哪國。但是,留德的段祺瑞卻力主對德宣戰,而雖然沒有留英、出身海軍有英國教育影響的總統黎元洪〔他的老師是留學英國的嚴復和薩鎮冰〕,卻意見跟段祺瑞相左。雙方還為此鬧到撕破臉皮,惹出來張勳復辟。試想,以生性懦弱,且手上沒有一兵一卒的黎元洪,膽敢跟段祺瑞鬧翻,如果不是出於對宣戰整個國家的後果的擔憂,估計他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

不管怎麼說,反正中國政府這一寶押著了。1918年11月11日,在法國貢比涅森林的一列火車上,德國人簽了投降書的那一刻,中國也成了戰勝國。消息傳來,北京政府放假3天,上萬人上街提燈慶祝,記錄著庚子之恥的克林德碑,給庚子時死掉的德國公使克林德立的碑,一座中國式的石頭牌坊,立刻被拆掉,移到中央公園,把原來的字跡磨掉,成了「公理戰勝」碑。當年力主參戰的段祺瑞,躊躇滿志地得到了政府發的大勳章。雖然明知道這戰勝國是搭車搭來的,但中國的知識界,還是一片歡騰,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撰文,歡呼一戰的「公理戰勝」。據胡適回憶,時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興緻特別高,在3天慶祝之後,還跟教育部借了天安門的露天講台,拉北大的一班兒教授,做了1天的對民眾的演講,蔡元培演講的題目是《黑暗與光明的消長》。 來聽演講的人,大多是各個學校的學生,北大的學生來聽講是當課上的。這個演講,後來見諸文字,大概出於巴黎和會的緣故,調子已經低多了,但仍然認為,一戰「幸而正義果勝強權,協約國竟占最後之勝利。外之既暫紓侵略之禍,內之亦殺主戰之焰,我國已有一線生機」。 這是一次學生在天安門的歡樂的聚集,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過後,同樣聚集在這裡的人,換了一種心情,滿懷被拋棄的悲憤,有人還割破自己的手指,寫了血書。

第一次躋身戰勝國之列的國人,對「戰勝」和「公理」很有期待,戰勝已經變成了事實,我們列在榜上,公理,似乎也有影子,美國總統威爾遜,發表了關於戰後和平的14點聲明,最令人鼓舞的兩點是:一,廢除秘密外交;二,各國一律平等,尊重弱國小國的權利。此論一出,不管威爾遜動機如何,弱小國家歡欣鼓舞,中國人也是相當興奮。這麼多年,終於看到有位強國領袖,為眾多「第三世界」國家出頭了。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五四遊行隊伍要到美國使館請願,高呼「威爾遜大總統萬歲」的緣由。胡適後來解釋說,他們這些北大同仁如此興奮,是把一戰的結束,看成是「一個世界大變局的起點,也想抓住它作為推動中國社會政治的起點。同時我們也不免都受了威爾遜大總統『十四點原則』的麻醉,也都期望這個新世界可以使民主政治過平安日子」。

中國人滿心以為,經此世界大戰,作為戰勝國的中國,可以擺脫不平等條約的束縛,爭得關稅自主的權利,收回被日本佔據的青島和膠濟路。在世界上抬起頭來做人。台灣著名史學家郭廷以當時是個河南的中學生,他回憶道,當時開封舉行慶祝大會,學生差不多都來了,大家心裡充滿了快樂。「彼此大談公理戰勝強權,大談威爾遜如何如何主張,這一來世界各國可以平等了,至少我國可與日本平等了,不受日本人的氣了,而世界也將保持永久的和平。」 不僅學生這樣想,外交界的大人物也這樣想。因此,中國政府對巴黎和會同樣期待甚高,聽聞與會國參會代表有3個等級,5人、3人和2人,中國似乎想都沒想就派出了5人。

其實,當時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個「新世界」,依然沒有走出叢林時代,所謂的公理、正義,不過是好聽的外交辭令,巴黎和會是個決定戰後國際秩序的會議,但戰後的國際秩序,卻是要按照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來制定的。威爾遜的14點聲明,固然不乏理想主義的精神,從1823年提出「門羅主義」,到此番的14點聲明,確實有種對殖民主義說不的意思。但這個意思背後的故事,卻很難說清。至少,美國作為一個佔有較少殖民地的後來的強國,從國際事務中爭得發言權的角度,採取一種比較得人心的姿態,其實也很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當時的威爾遜,不僅在落後國家聲望如日中天,在協約國,也很有群眾,威爾遜在會前訪問這些國家,受到了民眾極其熱烈的歡迎。民眾「幾乎是成群結隊地圍著他歡呼」。 然而,僅僅這個姿態,已經讓當時主導世界的5強中的其他4強感覺很是不爽,在和會的運作中,成了實際上被束之高閣的空論。據當時中國駐美公使顧維鈞彙報,威爾遜的14點聲明,連美國國內的共和黨人,都強烈地表示異議。 中國跟多數殖民和半殖民地國家一樣,在和會上的命運,無非是砧板上的魚肉,所差的,無非是切給誰而已。

其實,要論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的實際貢獻,中國並不小。畢竟有幾十萬華工在歐洲戰場做苦力,挖戰壕,修工事,運物質,抬傷員,相當於中國派遣了一支幾十萬之眾的後勤部隊。在戰爭中,日本也不過就是打了一下早成孤軍的德國駐青島軍隊,揀了個現成便宜而已,此外,就是佔領了更加微不足道的德國太平洋保護領地馬紹爾群島。按說這種規模的參戰,跟歐洲戰局幾乎沒有任何關係。比較起來,中國人的工作,對協約國的戰事作用可是要大得多。可是,一戰後的國際格局,其發言權大小,實際上並非像強國公開宣稱的那樣,是以各國對戰爭的貢獻大小來分的。現時的實力尤其是軍事實力,有多少大炮、坦克、戰列艦,才是說話的底氣所在。顯然,在這方面,中日之間完全不成比例。戰後的5強,細分起來還要分成兩等,英、法、美三國為一等,日本和義大利又是一等。日本是個正在上升的後起強國,一時無心也無力在歐洲有所作為,眼睛只盯在亞洲,而義大利則是一個一直處於衰落中的二等歐洲大國,列為5強,很勉強,實際上義大利從來在爭奪殖民地的過程中,只能撿點剩兒。當年歐洲列強在甲午戰後,趁火打劫在中國強租港口的時候,對義大利的要求,孱弱的清政府都敢拒絕。在一戰的歐洲戰場,義大利更是表現一般,老吃敗仗,連奧匈帝國都打不過。每有動作,就得法國人來給他們擦屁股。眼下,在和會上有心在歐洲爭點什麼,可惜爭不到什麼,即便憤而退出會場,也沒人理會,過不了多久,自己再乖乖地回來。在一個以實力說話的場景,中國人在軍力和軍事表現上,一無可取,連日本人要來自己的領土青島跟德國人打仗,也只能划出中立區,眼睜睜看著人家打,順便蹂躪自己的人民。因此,被人看不起,這麼大的國家被列位三等出席國,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是,前來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人,以及在中國的知識界中人,卻對和會有著非常不切實際的幻想。連老於世故的外交總長陸徵祥,都一相情願地以為,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理所當然地在和會上名列第一等級,有5位代表。未加細想,就派出來5個正式代表。可是,當中國代表團到了巴黎才知道,中國被排在最後一個等級,只能派兩人出席和會,而且出席會議的人數,不能超過法定人數,就是說,准你派兩人,就只能出席兩人。會議開始之後,若干被第三等級的國家,經過力爭,全權代表人數得以增加,巴西、比利時和塞爾維亞均增加1席,但「中國仍屬向隅」。 這讓中國很沒面子。也一度讓率團出席巴黎和會的陸徵祥很是為難,5人中的王正廷,是代表南方政府的,凡事必爭,使得問題更加複雜,代表團經過反覆協商,最後決定5人輪流出席,而北京政府最後拍板,中國代表團的名次順序為陸徵祥、顧維鈞、王正廷、施肇基和魏宸組,由於陸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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