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斑駁的武人背影 武力統一,巔峰上的噩夢

自辛亥革命之後,中國實際上進入了武人當政的時期。袁世凱起手原非文臣,自打小站練兵之後,世人皆以武人目之。他自己,也的確武人面目更多一些。雖然當政之後,袁世凱有心完成從軍人政治向文治的轉變,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事未就自家的事先砸了鍋,死後,他所不樂見的「左也是東洋刀,右也是東洋刀」局面自然無可避免。

從大形勢上講,武人登上歷史舞台,一方面是亂治交替的中國政治周期中,亂世的難免之局,另一方面,也是自晚清以來,學習西方,尤其是學習日本和德國,提倡尚武精神,大力推行軍事現代化的必然結果。晚清以來,興辦新軍,派人留學日本以及開辦軍校講武堂的結果,一大批受過新式訓練和教育的軍人,成為民初政壇上的風雲人物。雖然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挎東洋刀的人中,也混雜了一些像張作霖、陸榮廷、張宗昌這樣的土匪痞棍出身的豪傑,但這一時期主導中國政治的大人物,多數都是軍事現代化的產兒。

在所謂北洋團體中,主要軍官,以北洋系統各個軍校畢業生為主,但也不乏像孫傳芳這樣的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最土的馮玉祥,也是新軍出身,進過學兵連的。各省軍閥,大頭目很多都是日本士官生,如雲南的唐繼堯,先後做過四川督軍的劉存厚和劉文輝,湖南的趙恆惕,以及穩守山西的閻錫山也是唐繼堯的先後同學。至於他們的部下,則既有保定軍校的畢業生,也有各省土造的講武堂學生。連鬍子出身的張作霖,部下軍官至少有一半以上,是講武堂和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

然而,西洋的武器,西式的訓練和教育,卻並沒有馬上教會這些新式的軍人打仗。到段祺瑞可以施展拳腳的時候,其實當時的中國軍人,並不太會用自己手中的新式武器來交戰。自小站練兵以來的新軍,辛亥的時候動了一下武,但只打了半場仗,武漢三鎮,攻下來兩個,就收兵談判了。隨後的革命黨人的二次革命,也只在湖口打了小半個仗。蔡鍔的護國之役,更多是政治戰,護國軍斬獲不大,進川的北洋軍損失也不大。從後來看,所謂的護國戰爭,只是激活了四川各路人馬搶地盤的爭奪。此後各地軍閥進行的戰爭,多少帶有遊戲性質,被外國人譏諷為,主要靠煙土和銀元在打。擁有大軍的軍閥們,作戰威力實在有限,有時連土匪和幫會都不怕他們,一度主政貴州的袁祖銘,自家的老爹,都被土匪綁了票,花8000大洋才贖回來。這一時期,軍隊比較訓練有素的,是幾個小旅長帶的部隊,比如馮玉祥、吳佩孚和孫傳芳,但是這時的舞台還不是他們的。總而言之,在20世紀最初的20年,中國新式軍隊還沒有學會怎樣打仗,也無心打仗,他們手裡的槍,只是催稅的工具。即使是內戰,也得到軍事實力最強大的北洋軍人自己打起來了之後,才一天天像模像樣起來。

手裡沒有會打仗軍隊的武人們,自家穿長衫的時候,遠比著戎裝多,坐轎的時候比騎馬多,睡覺和抽大煙的時候比扛槍訓練多,但卻習慣於對政治問題用武力來解決。段祺瑞的武力統一,就是這種「不良習慣」的突出表現。

即使在袁世凱時代,西南地區也不是中央政府所能完全控制的,對於廣西的陸榮廷,雲南的唐繼堯,都只能做到名義上歸服。西南方面,袁世凱僅僅可以在四川安放一個只是可以控制成都的督軍,而廣東,聽他話的龍濟光,也只能控制珠三角地區。護國軍起,袁世凱垮台,西南方面,唐繼堯幾乎囊括了雲貴川,而陸榮廷則佔據了兩廣,而且一隻腳可以伸到湖南。有實力就有說話的底氣,西南勢力的壯大,使得他們不滿足於過去表面臣服實際獨立的狀態,開始在桌面上也要跟中央政府叫板,論一論法統,講一講道理。孫中山在二次革命後,將國民黨變成一個小幫會,迅速喪失了影響力,幸好,孫中山及時回頭,重拾國民黨的旗幟,雖然支離破碎,但畢竟還有力量,不僅有第一屆國會的政治勢力,在廣東、四川、貴州、湖南和江西等地,都有大大小小的掛在國民黨名下的武裝存在。在軍事上,孫中山的國民黨是西南軍閥的小兄弟,但在政治上,卻是老大哥。孫中山跟西南軍閥的合作,極大地強化了他們反抗北洋政府的政治分量。

段祺瑞粉碎張勳復辟之後,沒有恢複國會,而是重起爐灶,成立臨時參議院,重新選舉國會。孫中山以此為借口,扯起護法〔護臨時約法,維護第一屆國會〕旗幟,在廣州另組政府,號召舊國會的議員南下,開始了所謂的護法戰爭。護法戰爭說起來有點牽強,畢竟,第一屆國會,不是老段給解散的,而且第一屆國會被那樣不明不白地解散,還屬於共和制被顛覆的緊要關頭,居然連一點掙扎反抗都沒有,實在令人看它不起。

護法的號召當然護不了法,但卻激起了中國西南、西北地方一系列的戰爭。原本在四川、湖南、陝西漢中這些南北交界之處,各種勢力處於一種脆弱的平衡之中,護法的發動,打破了所有的平衡,當地各派軍閥、國民黨勢力、北洋勢力,乃至原進步黨人的勢力,分分合合,打成一鍋粥。孫中山理由牽強的護法,也給了控制北京政府的皖系一個很好的口實,實行武力統一。這個口實是如此地具有說服力,以至於滿心不希望段祺瑞成功的馮國璋,總是搗亂,卻始終都阻止不了皖系的用兵。對湖南的前後兩撥攻勢,打前鋒的,大部分居然都是非皖系嫡系的部隊,甚至連滑頭的閻錫山,也不得不派出一旅軍隊參戰。也只有這些軍隊發現自己成了段祺瑞政策的炮灰,白白被消耗時,他們在前線直接的抵制,才使得武力統一的推行受挫。前有王汝賢、范國璋在湖南前線通電主和,後有吳佩孚在衡陽前線擅自停戰呼籲和平。

由護法引發的南北戰爭,焦點在湖南。1917年8月,首先是段祺瑞把一個僅僅祖籍是湖南,但卻跟湖南沒有任何關係的官僚傅良佐強行派到湖南做督軍,原來的督軍譚延闓改做省長,等於被掛起來。據說,譚延闓原打算抵抗,陸榮廷和唐繼堯都表示支持,認為湖南是西南的門戶,決不能讓北人佔了。 但是,譚延闓在湖南,雖然身為督軍,卻是文人底子,跟軍隊沒有淵源,仗著脾氣好,人稱「譚婆婆」,周旋於湘中各派軍閥之間。譚要抵抗,但湖南內部卻難得意見一致,譚延闓本來決心就不大,見此只好辭職走人。只是,傅大人赴任,不是來了一個人,身後還帶著大隊的北軍。自晚清以來,湖南軍紳,一個蘿蔔一個坑,有力者位置和勢力範圍早就劃好了,現在大批的北人北軍到來,明擺著是要搶地盤。儘管大家手裡的傢伙,原來並不是打算交火用的,但被逼到沒有辦法,南人該急還是會急的。這年的9月,受到撤換威脅的零陵鎮守使劉建藩,湘軍第一師第二旅旅長林修梅通電「自主」,宣布與段祺瑞政府脫離關係。

在整個北洋時期,地方對中央政府不滿,宣布獨立或者自主,大到數省,小到幾個縣,屬於家常便飯。獨立也罷,自主也罷,不意味著這些地方要自立為國家,僅僅是說,我不聽你中央政府招呼了。其實,各地軍閥,本來就是各自為政,不獨立,不過是表面上對北京政府還保持著隸屬關係,一旦宣布獨立,連這點表面文章也不做了。當然,北京政府也不會興兵聲討,大不了彼此打幾圈電報戰,然後情勢變化,地方獨立取消,一切照舊。

然而,這回不一樣。段祺瑞剛剛「討逆」成功,變成「再造共和」的英雄。別看段祺瑞本事不如他昔日的主公袁世凱的一半,但自視甚高。不好色,不貪財,也不染賭和毒的他,唯一的愛好,是圍棋,而且自以為獨步天下,因此韜略非凡。他的志向比袁世凱還大,而且剛愎自用,意志堅定,打定了主意,九牛拉不回。直皖戰後,他既不出國,也不躲進租界,生挺著在北京不走,等著吳佩孚來抓,吳佩孚還就真的不敢動手。顯然,如果湖南全省宣布獨立,這邊要打,多少還會有點顧慮,但兩個殘缺不全、槍械不完的旅發難,宣布自主,抗命中央,給了段祺瑞一個動武、殺雞儆猴的機會。先期開到湖南的北洋軍兩個師,也樂於以強凌弱,仗,就這麼打起來了。

一開仗,顯然過於弱小的湘軍頂不住,湖南中部的寶慶、衡山相繼失陷,湘軍退往湘南與兩廣交界之地。但是,眼看戰火燒到家門口的廣西王陸榮廷,派出了大隊人馬,馳援湖南,桂軍的加入,使得戰局立刻發生了變化。桂湘聯軍攻勢凌厲,原來作壁上觀的湘軍各部,紛紛加入聯軍一邊。北洋軍雖然也派來了增援部隊,兩個師的北洋軍,加上曹錕的一個旅,閻錫山的一個旅,甚至張勳舊部安武軍的二十個營也被派到了前線。但由於樂於玩真格的武人不多,北軍卻漸顯不支。

其實,當時的湘軍不是用來打仗的,北洋軍也一樣。不真打,比劃比劃嚇唬一下人還可以,來真的了,前線的北洋軍也萎了。段祺瑞派到前線打仗的軍隊,大部分都不是自己嫡系。慷他人之慨,借戰爭消耗異己,這是古已有之的老權術,老術翻新,大家彼此其實都看得很清楚。前線的軍隊,王汝賢和范國璋兩個師是主力。這兩個人,很多著述上都說他們是直系,其實,他們不是段的親信倒是可能,說是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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