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邢康康

趙虎在師範學校讀的是中文系,畢業後他應聘到當地的一家電視台,當了一名記者。得知這個消息後,趙虎的父母都很高興,在他們的眼中,記者可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職業,每天晚上從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新聞就是記者采寫的啊。

奔波了幾年後,趙虎總算攢了些錢。他想帶父母和哥哥來自己工作的城市看一看,但父母總是推辭說以後有的是機會。趙虎明白他們其實是想給他省錢,盼望他能早日在城裡買到房。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趙虎總算湊夠首付在城郊買了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而這時他竟然已經年至而立了。

房子有了著落,趙虎再度請父母和哥哥到北方旅遊,他們仍舊推託,他們知曉他以後結婚還要花費一大筆錢,說什麼也不肯成行。趙虎怎能不知曉父母的心意,他既感動又無奈,發誓等結婚後一定要帶他們來好好休養一番。

然而,趙虎沒想到這一天竟然永不可能實現了。

事情就發生在七星峪下,哥哥趙清夜裡十點出去撿易拉罐時被三名外地少年毆打致死。這些年海邊的旅遊業紅紅火火地發展了起來,七星峪雖然不像亞龍灣、大東海和海棠灣一般有名,但就有些遊客寧肯到七星峪這樣的清凈海灘曬日光浴,聽濤聲起落。

有了遊客,自然便有他們隨手丟棄的啤酒瓶、易拉罐和各種垃圾,這幾乎是「中國特色」。村子裡開始有人到海灘上撿易拉罐賣給廢品回收站掙些零用錢,哥哥趙清也去撿,他想憑自己所能掙些零用錢。

那天夜裡十點鐘,趙清恰巧走到三個喝得醉眼朦朧的少年跟前,空易拉罐在他們周圍丟得隨處都是。趙清手提著編織袋,俯身去撿空罐,但沒撿幾個,他便被其中的一個青年喝住。那個青年一看便是隨父母來度假的富家子弟,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頭髮染成淡黃色。後來,趙虎和父母才知道這個青年名叫邢康康。邢康康硬說趙清踢翻了他的一個易拉罐,罐里還有啤酒,而且是德國啤酒,要趙清賠他二十元錢。

敦厚老實的趙清哪裡遇到過這等訛人的情形,他立在原地,一時間手足無措。邢康康似乎看出了什麼,激動不已地對同伴說:「這是個白痴!你們沒瞧見他那副呆模樣嗎?沒錯,他是個傻子!」

兩個同伴也興奮起來,似乎終於發現了可供戲弄和宣洩的對象,指著趙清嬉笑個不停。邢康康將一整罐啤酒潑在了趙清的臉上,見趙清沒有吭聲也沒敢跑,他反而變得更加生氣起來,彷彿這都是趙清的錯。緊接著,邢康康猛地揮拳朝趙清的臉上打去,這猝不及防的一擊讓趙清跌倒在地。另外兩人體內的蠻野似乎也被激發出來,拚命地在趙清身上踩踏。打完人後,三個青年繼續去喝酒,就彷彿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第二天,趙清的遺體被發現,三個青年也很快被鎖定拘捕。聞此噩耗,匆匆趕來的趙虎同父母一樣涕泗如雨,難以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案件進入了審理程序,即便三個青年家境殷實,他們仍要面臨牢獄之災,尤其是作為主犯的邢康康量刑會更重。

庭審中,趙虎和父母第一次見到了奪去趙清性命的三人。其他兩人一直低著頭,沉默少言,但邢康康痛哭流涕,跪倒在地,沖著趙虎的父母連連磕頭,懺悔不已:「叔叔阿姨,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們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當牛作馬,照顧你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真的是喝了太多的酒,什麼意識都沒有了啊!我家三代單傳,我要是死了,我的父母和爺爺奶奶也都活不了了啊!」

受害者家屬能否諒解對量刑有很大的影響,邢康康的父母又找到趙虎的父母家三番五次來求情。最終,生性善良的父母還是忍著胸中的巨大悲慟,選擇了寬容和諒解。母親說:「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把邢康康槍斃了,清兒也回不來了。況且,邢康康的父母真的就如他所言老無所依了。一個家庭被毀掉了,不能再讓第二個家庭毀掉。」趙虎的父親老淚縱橫,點了點頭。

二審現場,聽聞此訊的邢康康喜極而泣,他再次跪倒在地,對趙虎的父母說:「叔叔阿姨,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們的親兒子,我永遠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一定像照顧生身父母一樣照顧你們,報答你們。」

最終,邢康康以酒後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其他兩人被分別判處五年和七年。在牽扯人命的刑事案件中,這算是很輕的量刑了。另外,趙虎和父母共同選擇了放棄民事賠償,親人的性命換來的錢他們一分也沒法花。

趙清被葬在了七星峪上,讓趙虎和父母略感寬慰的是,入殮那天,天空中竟然出現了一片瑰奇絢麗的七彩雲。幫忙出殯的鄉鄰們無不引頸張望,嘖嘖稱奇。他們都說這是七彩祥雲,說趙清一輩子忠厚老實,好人總算有好報,他這下進了天堂。

趙虎多請了幾天假,在家陪父母。熠熠星光之下,這間破舊的小屋仍舊亮著黃燈,但趙虎知道它永遠不再完整了。

星移斗轉,幾年時光匆匆逝去,趙虎和父母心間的傷痛總算被時間沖淡了些。他又力勸父母來住兩天,老兩口總算答應了。

北方的飯菜老兩口吃不大習慣,他們也想讓趙虎能夠吃上熟悉的家鄉菜,就到附近的菜市場里買原料。菜市場里買不到像樣的米粉,也買不到新鮮的椰肉和椰蓉,不過他們還是憑著有限的食材為趙虎做出了抱羅粉、按粑和清補涼。品嘗著這熟悉的味道,趙虎彷彿回到了兒時的曼妙時光。

在趙虎的堅持下,父母總算決定再多住些日子,而這也成為他懊悔了一生的事情,後來他無數次地想如果依照他們的意願叫他們早日返鄉,就一定不會有那噩夢般的事故發生。

那天下午,父母又步行到附近的菜市場買菜時,後面的一輛奧迪Q5越野車急駛而來,躲閃不及的母親被碾於輪下,等送到醫院時已經沒了呼吸,父親被撞斷了三根肋骨,但所幸無性命之虞。肇事的司機是個留著板寸、脖子上掛著金鏈子的年輕人,他沒有逃逸,而是主動報警等候交警和救護車的到來。年輕人的身上有些酒氣,經測試屬於酒駕,他也承認自己中午在酒吧喝了些啤酒,因為犯困才導致了這場事故。年輕人被採取了強制措施,關進了看守所。

這一噩耗對趙虎而言猶若晴天霹靂,直到見到母親的遺體前他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看著和善寬厚的母親躺在冰冷瘮人的太平間里,趙虎心痛如割,癱坐在地。

這樁肇事案並不複雜,肇事司機對自己酒後駕車致人死亡的行為供認不諱,同時也願意對受害人提供經濟賠償,案子很快就了結了。

都說禍不單行,住在醫院中的父親原本只是肋骨骨折,但或許是因為悲傷過度,他竟然犯了腦出血,追隨老伴而去了。

父母在當地的殯儀館被火化,趙虎將他們的骨灰帶回家鄉,葬在了七星峪上哥哥的墳塋旁邊。不知是不是巧合,骨灰盒下葬那天,天空中出現了兩道高曠瑰奇的彩虹。望著這難得一見的雙虹,鄉鄰們驚嘆不已,都說這是天堂的大門,說趙虎的父母好人有好報,進入了天堂。

聽聞這些安慰的話,趙虎卻發出剖心摧肝的痛哭聲。他寧願父母和哥哥都沒有去天堂,他寧願他們一道生活在這艱辛的塵世。

回到棚屋中後,天色漸黑,萬千顆晶亮如水的星星一如既往地映照著大地。趙虎習慣性地打開黃燈,可他卻被鋪天蓋地的空寂、凄涼和傷痛包圍,彷彿正有成千上萬把隱形的利刃一點一點地沒入他的心間。他知道從今以後,自己生命中最珍貴之物盡失全無了,自己再沒有親人在世間了。

回到工作的城市沒多久,受假記者勒索煤礦業主事件的影響,省宣傳部要求電視台清退一批臨時聘用人員,台里也給每個部門下達了清退指標。趙虎所在的專題部有一個名叫余貴宗的年輕人,工作很踏實,可因為家裡沒有任何背景,面臨著被清退。或許是因為自身的經歷,趙虎對這些出身寒門卻努力奮鬥的青年都有一種本能的體恤和同情,他親自去找台領導說情,終於讓余貴宗留了下來。

余貴宗對趙虎百般感激,說什麼也要請他吃燒烤。連喝下去幾瓶啤酒後,余貴宗有些暈沉,他借著酒勁突然說道:「趙哥,您是個好人。有件事……這件事實在是事關重大,我本該爛在肚子里的……可是您幫了我這麼大的忙,幫我保住了飯碗,我如果不告訴您的話,實在是對不住您。」

余貴宗接下來的話讓趙虎如墜冰窖:「趙哥,其實,其實撞了您父母的司機徐華,他是,他是邢康康的跟班小弟。徐華在外面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邢康康替他還了債。趙哥,我同邢康康是朋友,知道他去年提前被釋放出來,也知道他當初和同夥打死的人就是您哥哥。趙哥,這件事我一直守口如瓶,沒敢告訴任何人,我猜,我猜您母親的那起車禍和邢康康有關係,邢康康有一次喝醉酒說都是因為您的父母才讓他在監獄裡受了幾年洋罪,他恨死了您的父母,不過他現在已經移民到澳洲了……」

這一晚,趙虎徹夜難眠,他抱著父母的遺像失聲痛哭。挨到天明之後,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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