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1天

達莉亞付了計程車費,走進柏林嶄新的、燈火輝煌的勃蘭登堡國際機場 。

他們給她訂的是法國航空公司的機票,這趟航班將帶著她於當天下午抵達紐約,但她的動作總是很快,幹什麼事都雷厲風行。其實她心裡有些慌。這樣想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她可以把票換了,早點到肯尼迪機場。漢莎航空公司正好有一班這樣的飛機。她可以快幾個小時,那樣會更高效。

儘管換票意味著要等兩個小時,但她還是換了票。再說了,換票之後,她將少經過一家機場。本來要罰兩百歐元的,但因為她要換頭等艙,罰款也就不罰了。沒關係。也沒必要讓誰知道她換票了,反正那邊沒有人去接她。

她排隊,過金屬探測器,被人上上下下地搜身,全身掃描,一遍又一遍地聽廣播里要求她扔掉所有的液體。她出示護照,檢查自己的行李,服從一切規定和要求,到達登機口時,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早呢。

她的頭髮、服飾和妝容並不全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且都是以極快的速度完成的,但她對自己的總體形象還算滿意。

「別人怎麼穿,你就怎麼穿,達莉亞,」他們這樣指導她。「穿舒服點,還要——」她覺得最後這句有點可笑——「記得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整個上午就像一場加長版的休克治療。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覺得無法適應。只是在換了票之後,她才稍微覺得心裡有了底。

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她開始到處溜達,從禮品店逛到報攤。她盯著一排排的塊狀糖、紀念品和具有德國色彩的T恤衫。她並不是真的在看東西,只是想把臉轉到一側,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她一直在找藏身之所,她想。

在她內心深處,她還是個孩子,太容易被一些新奇的玩意兒哄騙,事情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她有時候會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心不在焉,對本來非常明顯的線索卻視而不見。在她出發前,有人打電話叫她去一個地方和醫生見面。那人命令她坐計程車走了大半個羅馬城,到了那裡之後,醫生在她的肩膀上颳了一下,然後在上面滴了一小滴疫苗。那叫預防接種,那個護士說道。這個女人幹了20多年的護理工作,給人接種還是第一次。一個年紀更大的護士在一旁幫她。「你很快要去旅行嗎?」她問。

「我要去巴西,去見我的未婚夫。」她毫不猶豫地說道。那兩個女人大笑起來。她離開時,她們告訴她結痂後不能抓,也不能把痂揭掉。肩膀那裡以後會留下疤痕,就像那些老電影里的演員一樣。說到這裡,那個年紀更大的護士又笑起來。

當時她還一切正常,到了下午就感覺怪怪的。她想,這就是他們說的預防接種帶來的反應吧。她當時甚至沒注意到這一點,因為她要出去,而且已經計畫好了晚上的活動。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一切在突然之間發生了。現在,她……害怕了。她當然害怕。她為自己的這種恐懼感到羞恥。她試圖置之不理。她下決心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一邊緩緩地深吸了幾口氣,一邊瀏覽著報攤上的報紙和雜誌,以尋找線索——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是現在出發呢?

她為什麼要在這個特定的日子裡登上這趟飛機?現在是9月末,沒有什麼特別的周年紀念日要慶祝。也沒發生什麼滔天罪行,暗殺行動,或者武力政變,一定要在今天報復的。快要發生混亂的政府全世界到處都是,很多地方,軍隊已經開到了大街上。

那……為什麼是今天?為什麼她今天一定要走?

她弄不明白。她回到登機口,這裡大部分座位都是空的,它彷彿一座孤島,她正好可以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她從包里拿出Ipod Nano,戴上耳機,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周圍的世界似乎只有風聲,此外一片寂靜。跟其他人一樣,在漫長的一天開始之際,她就把自己變成了一位疲倦的旅客。

她大概睡著了。她說不準。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那麼虛假。沒有一個建築讓她有真實的感覺,太空殖民地就是對這些建築最好的描述。在她頭頂上方的電視里,一輛賽車開出跑道,在輪胎堆成的防撞牆上撞得四分五裂。廣播里正在用四種語言播送通知。登機的時候到了,因為她是頭等艙,她可以在前面登機,她找到了飛機右邊的4A座位。

漢莎航空的7416航班跟市場推广部承諾的一模一樣。達莉亞並不嬌弱,但她知道如果用一條漢莎公司的毛毯把自己裹起來,把座椅完全放倒之後躺下,戴上一副消除噪音的耳機,枕在脹鼓鼓的抗菌枕頭上,她會像一隻睡著的貓那樣舒服愜意。

她繫上安全帶,將頭貼在座椅的頭枕上,視線在座位周圍那些不明用途的控制鍵上遊盪。她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任何東西上。警察什麼時候會出現在過道里呢?她突然緊張起來。她無法將視線從地板上移開。她埋頭看著腳指甲和地毯,不敢與周圍落座的乘客有眼神上的交流。

播放安全須知的時候,她盯著那張寫著安全須知細則的卡片,好像它很重要似的。飛機貨艙里傳來讓人局促不安的撞擊聲。起初冰冷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起來。她試圖屏住呼吸,可她做不到。她將又黏又濕的手掌貼在臉上。

艙門終於關上了。

飛機緩緩地從登機門滑開。飛行員在播送通知。她大汗淋漓。有一瞬間,她想嘔吐,於是趕緊看看前面排位後面是否有紙袋。乘務員在走道里巡視了最後一趟之後,也在自己的座椅上坐下,繫上了安全帶。

她把發燙的面頰貼在窗戶上,看著外面的硬化路面和人造草皮。引擎開始轟鳴,巨大的飛機在跑道上疾馳。她現在已經下不去了。她系著安全帶,就像個囚犯似的,隨著飛機一路顛簸。接著,飛行員彷彿一下子鼓起了勇氣,飛機向前、向上衝去,它打破了自然規律,掙脫了地球引力,進入德國的領空。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名打扮入時的婦女,她打開漢莎公司的雜誌,從雜誌上方看了達莉亞一眼,笑了笑,算是認可了她們都有著褐色的皮膚。達莉亞點點頭,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那個女人的笑容變得燦爛起來。「他們會給我們送香檳來。沒事的。」她的聲音輕快活潑,發母音的時候卷著舌頭。達莉亞覺得,僅她的那對耳環就值一萬歐元。

「謝謝。」她回答道。那個女人笑笑,又低下頭去看雜誌。

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一邊翻閱雜誌,一邊評頭論足,顯示著自己的品位。她默默地看著。

她發現,幾分鐘之後,先前的不適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嗎?她的呼吸順暢了。正如那個女人所料,香檳來了,是個長著黑髮的德國小夥子送來的。

漢莎航空的7416航班早上起飛,機上有372名乘客。從柏林起飛的這趟飛機是直飛,所以價格非常昂貴,頭等艙的價格則更貴。雖然很快就要供應午餐了,但那個小夥子還是給了她一條毛毯,以防她想先睡一會或者覺得空調太冷。那個小夥子長相英俊,也十分殷勤。或許是剛做上這份工作,像她一樣,有點笨手笨腳的。他試圖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在走道里幹活時總是面帶微笑。

飛機升空之後,什麼都好了,什麼都順了。這一點你可以從乘務員在走道上來來回回供應飲料時那疲倦和鬆懈的步態上看出來。德國小夥子給她們送來香檳的時候,那個女人抬起頭,端起她的香檳。「乾杯,」她說道。「乾杯。」達莉亞喃喃地說道。她們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香檳很涼,很提神。太好了,正是她所需要的。

飛機動力強勁,幾乎是在垂直爬升。現在,她們靠近了平流層,感覺舒服多了。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是你期望的那種空中旅行——波瀾不驚。她又喝了一口冒泡的香檳,然後放鬆下來,可只過了片刻工夫,機翼下方就傳來一連串的震動,飛機也開始顛簸。

在她前面的屏幕上是一架飛機的影繪動畫,表現的是一條黃色的弧線橫跨一片葉綠色的歐洲。如今,火山已經平靜了,飛機現在已經飛到了挪威上空,接近海岸。她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漢莎7416航班將飛越一片廣闊的深藍色的區域,這片區域中值得一看的只有格陵蘭島……

渦流就像達莉亞的驚慌,來了又走了。但有時候,沉寂更為可怕。

她應該坐在飛機的後半部,像個難民或者戰士一樣。呃,她一直是個難民,但現在她首先是名士兵。是的,她是一名參戰的士兵。此時她正參加一場靜悄悄的戰鬥,雖然她有些緊張。呃,好吧……這點還是要承認的。她騙自己說緊張就是因為坐飛機,而且,在飛行時速為500英里的過程中遇到了顛簸。

她叫達莉亞·荷西·韋爾米利奧小姐,但這也是假的。

她本應該不引人注目,可她現在正用手扇著風,喝著香檳,和坐在對面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一起大笑。她很快就學會了如何選擇電視屏幕上的那些電影。她們一邊閑談,一邊在各自的屏幕菜單上點著。雖然大部分電影她都看過,但那裡總是有一些她感興趣的東西。她的視線落在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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