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司那傢伙,不大對勁。」
入秋後的一天,土方對近藤說。
每五天就有一次,沖田會獨自離開屯營,沿著四條大街朝東去。途中遇到隊里的人,也只是朗然一笑,卻不肯說自己去哪裡。
「難道說……。」
近藤聞言有些動容。想起阿光的囑託來,這個臉可丟不得。
「難道在祗園啦二條新地什麼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搭上了?」
「可他總是白天去的。」
「也有『晝遊客』一說的。」
「可是,近藤桑,那傢伙好象討厭女人。我在江戶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
「歲三,你也真是,一說到總司的事情就帶成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人嘛,既然生為男人,哪有討厭女人的?真有那種怪物的話,看著都礙眼,給我斬了去。歲三,總司只不過害怕女人而已。他還是孩子嘛。」
「你也一樣呀,一提起總司,就一葉障目。那傢伙都快二十一了呀。」
「哈哈,時間過得可真快呀,歲三!」
近藤說著,摸了摸鼻子。
這兩人覺得,阿光託付的,就是「那方面的事」。阿光要是知道了,定會覺得這二人也靠不住,而傷心流淚的吧。
轉眼到了十月中旬。京都是個四季分明的都城,東山的群峰隨著各季不同變幻出各種顏色;神社、寺廟的年中祭祀活動正在進行,往來於大路小道的行人似乎也都被新季的色彩感染。季節鮮明的交替令人印象深刻。
一天午後,土方見沖田又要出門,便叫住了他。
「總司,等一下。你上哪兒去?」
沖田的神色好象在說:麻煩啊。不過,年輕人還是很會說些天真無邪的謊話的。
「我去看紅葉。」
「哦,去哪裡看紅葉?」
「清水寺。」
這一句倒是實話。土方聽了,故意說:
「我也一起去。」
說完,不懷好意地看著沖田。沖田的表情果然頗為狼狽。於是,土方琢磨著,沖田要去的並不是清水寺。
「行了,那我們走吧。」
沖田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土方走出了壬生屯營。
從京都的八坂塔登上三年坂,一下子樹蔭蔽日,頓覺通體涼爽。
從三年坂出來,再沿著從松原方向來的清水坂上行。
「我說,總司,」土方問,「真的是去清水寺嗎?」
「是真的呀!」
沖田賭氣道。
「總司,不要瞞我。」土方邊走邊說,「我可是受了阿光的囑託啊。倘若你出了事,我非切腹謝罪不可,你明白嗎?京都的妓女雖然嘴甜,骨子裡卻都很壞。」
「是這樣嗎。」
沖田輕輕呼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應著。
沿石階拾級而上,眼前就是朱漆的仁王門。石板路繼續往高里延伸,上到盡頭是華奢的八腳西門,幾經星霜,古樸巍然。
二人登上了著名的清水寺舞台。
舞台下方是斷崖。一眼看去,觀賞紅葉還為時尚早,只看見滿山谷的楓葉,層層疊疊。
朝西望去,天高地遠,西山群峰若隱若現,皇城浪檐一覽無遺。
「真想不到哇!」
土方大聲讚歎。這個男人極少用如此率直的語氣說話。土方俳號「豐玉」,從在故鄉時開始直到現在,一直都背著別人吟些不入流的詩句,這個沖田是知道的。
「雖說在江戶也總聽人感嘆清水如何如何,到了京都後,這還是頭一次來。還得多謝你扯謊哄我來。」
「我沒扯謊嘛。」
沖田皺起一對濃眉,鬱鬱不樂地反駁。
「我知道。你的清水呀,是更多脂粉氣的所在吧。」
(哈。——)
沖田面露喜色。心知土方還沒看出什麼來。
「我們到谷裡頭去吧。」
二人踏著結滿厚厚青苔的石階,一步步下到山谷的那片楓之海中去。
在楓林中走了走,沖田拐彎抹角地引領著土方,二人出了林子,來到了音羽之瀧。
「啊啊,這就是以水音聞名的音羽之瀧吧。不過,真的是這兒嗎?」
雖然叫「瀧」,卻並不是什麼天然瀑布。只見楓枝掩映的岩石上,鑿有導水的凹槽,從槽里落下三股細細的水流,好象銀線般墜落。
「就是這兒呀。」
「啊,失言了。我在關東時,想像著這音羽之瀧的模樣。我還以為,名氣那麼響,必定是轟轟烈烈直落九天的飛瀑呢。」
「土方桑的想像力呀,總是這樣的。」
沖田「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我聽說,講究茶道的京都人為了點茶,特地來這音羽之瀧汲水。他們說,這裡的水寧靜柔和。所以,瀧並不一定只有轟轟烈烈才好呀。」
「喔喔,原來如此。」
音羽之瀧前有家茶店,門前掛著深藍色的布簾,小方凳上鋪著緋色的毛氈。
沖田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坐下。土方也跟過去,和沖田並肩而坐。他可不知道沖田的用意。
茶屋的小侍出來招呼客人了。她穿著伊予白底碎花的和服,背著紅色的帶子,還系著紅色的圍裙。土方一眼看去,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少女。
看樣子,她和沖田已經滿熟絡的了:
「今天還是吃年糕嗎?」
少女親切地笑著問。
(哈——,就是這個女人吧。)
土方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這少女,連一點細節都不給放過。稍覺安心了些,畢竟,京都音羽之瀧小茶店的婢女,比起最近一陣,江戶的神社寺院里頗為興盛的茶水屋的女人,似乎更加安全無害。
(果然是總司的作風啊。真是孩子氣。)
土方心情轉好了。
「怎麼,總司,你每次跑來這裡,都只是吃年糕嗎?」
「哎哎。」
「真是古怪的傢伙。對了,你最近好象突然不喝酒了,難道改吃年糕了?」
「酒啊……」
那是半井玄節叫戒了的。
沖田眼裡掠過一絲陰翳,但立刻又恢複了明快的表情:
「雖然說是能喝一點,但本來就不愛喝嘛。」
「所以就戒了嗎。」土方皺了皺眉,好象突然想起什麼來,「總司,最近你頭痛不痛?」
「沒有。」
「沒覺得發燒嗎?」
「沒有啦。」
「胡說。看你老是咳成那樣。」
「那個只是習慣嘛。我容易有痰,到了京都,水土不太適應,所以覺得痰多點而已。」
「是嗎。」
一下子,二人都靜默了。
忽然間,太陽從雲背後露出了臉。透過茂密的楓葉,有幾縷陽光傾瀉下來,落在土方腳下,畫出渾圓的光圈。土方見狀,詩興大發。
「此情此景,可以來上一首!」
他急忙從腰間取下筆筒,把寫詩的小本子拿了出來。
沖田不作聲,四下里張望著。沒多久,他雙頰一紅,便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有五、六個白衣女尼從茶店門口走過。這時,沖田好象才鬆了一口氣,再度抬起眼來。
女尼們朝瀧邊走去了;瀧口處立著一位姑娘。姑娘彎著腰,提著衣袂,伸出雪白的手臂,拿著舀子在汲水。
還有個婆子侍立在旁。
二人都沒瞧見坐在茶店裡頭方凳上的沖田。
沖田第二次去半井玄節家時,在玄關處遇上了正要出門的姑娘。姑娘手裡提著個木桶,黑漆刷得鋥亮鋥亮的。
——啊,您好。
沖田趕忙鞠躬打招呼。
姑娘也略欠了欠身作回禮,便朝院門口走去,到了大門畔的灌木叢邊時,忽然停了下來,回過頭說:
——上次,我從父親那裡聽說了您的事兒。您每天都好好地睡覺休息了吧?
不愧是醫生的女兒,連問的話都象她父親。不,與其說是問訊,倒更象是找個話茬兒。
「嗯,」
沖田瞧著姑娘手裡的桶。姑娘見狀,把桶提到身前,解釋道:
——每到了逢八的日子,都要用這來點茶的。
婆子在催著了,她只好匆匆離去。
「我想打聽個事,」沖田好奇心起,趁半井玄節給看診的時候問道,「在京都,點茶都是用木桶的嗎?」
「木桶?」玄節嚇了一跳,「這話從何說起呀?」
「沒什麼,只是看見令千金……」
沖田說起剛才的所見,玄節聞言大笑。沖田還是頭一次見這位醫生露出笑容。
「是這麼一回事……」
玄節解釋了一番,沖田這才知道,原來有逢八之日去音羽之瀧汲水點茶的習俗。當時沖田便暗自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