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田總司之戀 第二章

沖田總司的病情突然惡化,是在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池田屋之戰的那個夜晚。

當晚,在土方率領的別動隊到達現場之前,池田屋的土間 、二樓、院子里,新選組只有近藤、沖田、永倉、藤堂和近藤周平(板倉侯的私生子,當時被近藤收作義子,時年十七歲)五人闖入。這五人以寡敵眾,浴血奮戰。周平年紀尚輕,充不了戰力,沒過多久手裡的長槍就折了,只好退出屋外;藤堂傷了二、三個人之後,額頭上挨了一下,昏了過去。因此,在激戰之初,要說實際的戰力,二樓有近藤和永倉,樓下則只有沖田總司一個人而已。

沖田常以平青眼 起式。這是種頗有難度的劍法,刀尖略為下垂,微向右傾。

由此姿勢往下一按,接下敵人的刀,旋即以電光石火之速朝上揮刀、斬下。年輕人的劍技是如此出神入化,讓人覺得敵人幾乎是被吸引到他刀下來挨斬的。

在開闊的土間可以斬擊,到了走廊則須用突刺,因為被低矮的廊頂所限,無法揮舞長劍。

沖田的突刺技更是非常高難的劍術,即使在壬生道場,隊士中也沒人能接得下。

從青眼開始,將刀「唰」地朝左側一晃,「咚」地踏上一步,雙臂望前一送,刀便應時前沖,直奔對方刺去。據說沖田的突刺分為三段。即使對方架開了第一擊,沖田的突刺招還沒用老。順勢一刀刺去、瞬息間收回、再度刺出。連串動作彷彿一氣呵成,神速無比。敵人一個個斃命在這神技之下。

屋內的激斗持續了兩個小時。

沖田追著往裡逃竄的敵人,從檐下躍入幽暗的內庭。看不清楚腳邊的情形,一個不留神被屍體絆了一下,跌倒了。隨即站起身來。

就在此刻,忽然有種先前從未經歷過的惡感襲來,雙膝力道盡失。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從氣管的深處湧上來。他以刀拄地,支撐著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

(死。——)

總司想道。怎麼會這麼想呢。使這位劍客產生不祥的預感,究竟是因為身體狀況的異變,還是因為背後襲來的殺氣呢,不得而知。

暗中,劍鋒挾著風聲砍來,從沖田的頰邊掠過,撥亂了他一綹頭髮。

沖田跳起來,擺出下段的姿勢,把刀放低了來防守。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

對手是長州尊攘派領袖之一,吉田實麻呂,今夜會議的主持人。實麻呂的肩頭負傷不淺,半邊身子血淋淋地好象剛從水裡撈上來。他也許已經喪失了繼續生存下去的自信。

預見到末日將至,實麻呂尋求著敵手,擺出了拚命的架式。這個男子被松陰推為門下第一人,並不僅僅因為他的學才。在某些方面,他是長州武士的典型代表。

這會兒,實麻呂想來是一副惡鬼的模樣。

對手是沖田。

當時實麻呂二十四歲。他一躍而起,揮刀從上斬下。沖田無意識地舉刀格開,隨著手腕這一抬高,喉頭的血再度上涌。非常不幸,在這個當口,沖田發生了大咳血。

呼吸被堵住了。

唇邊,嘗到了血腥的氣味。年輕人用盡僅剩的一點氣力,揮出了所謂的「無想之劍」。總司的刀自上而下,砍在實麻呂的右肩上。

實麻呂被一擊斃命。同時,沖田大口地吐著血,也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此後數日,沖田都在隊里卧床休息。咳血的事誰也沒有告訴,只是說「那血是濺到身上的」。

為了給隊士療傷,激戰的次日一早,隊里就請了會津藩的幾位外科醫生來看診。總司身上並沒有外傷。醫生們有點兒起疑。

「這位的事應屬內科吧。」

醫生們把了把脈,私下嘀咕著說。於是,沒作什麼其他處理,只是叫沖田服了解熱劑。看完了病,醫生們就回藩里去了。他們一定不曾料到,沖田的病是勞咳。

翌日,會津藩的公人外島機兵衛前來探望傷者。臨走時招呼近藤:

「近藤桑,有點事……」

二人走進別室,外島悄聲道:

「沖田君該不會得了勞咳吧。」

在那個時代,勞咳可說是不治之症,一旦發病,連家人都會嫌棄。熟諳世理的外島機兵衛考慮到近藤身為全隊責任者的諸多不便,才特地壓低了嗓門: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京都有位醫生擅長診這種病的。」

外島又補充說,自己可以會津藩的名義先和那位醫生打個招呼,那樣會比較好說話。

「有勞了。」

當時正忙著照料傷員,屯營的景象好似修羅場。再者,近藤和外島都不知道沖田大咳血,也就沒把這當作什麼大事。

池田屋之變過後數日,近藤和土方都為善後處理忙得團團轉,根本沒空去過問沖田的病情。

沖田獨自卧病在床。

過了整整十天,他感覺有所好轉,咕容著爬起身來,試著在營內略為走了一走,便對朋輩說「我出去一下子」,打起精神出門了。

別人並沒有問他去哪兒。沖田的神態是那麼明朗自然,還有什麼可問的呢。

沖田出了屯營,立刻就放緩了腳步。

他朝四條大街走去。

到了路口朝右拐,可以看見街道遙遠的對過,東山的頂上,浮著好似山峰那麼大的一朵夏雲。沖田沿著暑日當空的四條大街前行。

路過神社,他就到樹蔭底下休息一會兒;路過茶店,他就坐下來歇歇腳喘口氣。

到了南北向的烏丸大街了。

四條大街對面,東側一角有芸州廣島藩的藩邸,隔壁是水口藩的藩邸。

(外島機兵衛殿是說,水口屋敷再朝東,黑色板牆的那一家吧。)

沖田是來看醫生的。如果告訴近藤和土方,只會害他們擔心,那可不合沖田的心意。於是,他瞞著旁人自個兒出來了。

那位醫生名叫半井玄節,用外島機兵衛的話來說,雖然在町里當醫生,卻是某個門派的傳人、獲得了「法眼 」地位的人物。

(怎麼辦呢?)

沖田在門前躊躇起來。小夥子從小就怕見陌生人,到現在也沒能克服這個毛病。討厭看醫生,也多少和這有點關係。

黑板牆的牆腳圍著竹籬,從牆邊可以看見青葉楓的新葉長得十分茂盛。透亮的綠映著陽光,沁潤著沖田的視野。沖田在武州長大,看見京都的草木是如此之美,打心眼裡喜歡得不行。

少年時,曾要姐姐阿光讀唐詩聽。記得有誰曾經寫過歌詠五月都城新葉的詩篇。此時,憶起那些辭句,沖田不禁抬手蒙住眼睛。詩裡頭的情景是那麼鮮明地展現在面前,幾乎要刺痛他的雙眼。

就在此時,出其不意地從背後傳來人聲。回頭看時,有一位姑娘,帶著個婆子站在當地。

「您有什麼事嗎?」

姑娘問道。一定是被沖田擋了路,進不了門。沖田從她的模樣看出,她應該是半井家的人,剛剛從外頭回來。

「不,沒、沒什麼!」

沖田慌慌張張地朝祗園社方向快步走開,可才走了二十來步又停住了腳。他回過身,朝門口張望。

姑娘還站在那裡,朝這邊看著,略有些詫異的神色。

沖田低下頭,行了一禮。

姑娘見這情形甚是有趣,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趕緊正色,頷首還禮:

「——請進吧。」

沖田趕緊跑了回來。他對自己的荒唐舉動也不由得心生嫌惡,於是帶著一臉不高興的表情走過姑娘身邊,進了門。不過,他立即覺察到自己的失禮。姑娘正沖著他發愣呢。

「我是來看病的。」

沖田說。

姑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瘦削的臉龐,下巴頦兒尖尖的;她的唇形姣好端麗。

「是這樣的,請恕我冒昧打擾。會津藩公人外島機兵衛殿大概已經和先生提過我的事了吧。——我姓沖田。那個,名叫總司。」

說著「名叫總司」時,沖田笑了,那笑容好象突然綻開的陽光一樣燦爛。真是個象孩子一樣的人哪。姑娘想著,眨了眨眼以示會意。姑娘名叫小悠,是半井家第二個孩子。她哥哥名字怪怪的,叫做礦太郎,據說正在大坂,在緒方洪庵的醫塾里進修荷蘭醫術。

沖田被帶到門診室里。

半井玄節從裡屋出來了。按照近來的風潮,醫生也改了裝束,蓄起了頭髮。這個人五十來歲,目光炯炯有神,乍一看不象醫生,倒有幾分象是堂堂大藩的家老。

「我從外島桑那邊聽說了你的事。你是會津藩的家臣吧。」

不是的,雖然和會津藩有點關係,但我只不過是藩主松平中將屬下、屯紮在壬生的新選組浪士一員而已——沖田想解釋,但沒逮著機會。外島之所以作那樣的介紹,大概也是考慮到新選組在京都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麼地。

「什麼,吐了血?」

問診時聽說這種情況,玄節吃了一驚,便問:

「在什麼地方、什麼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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