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六章 幻聲

雖然是繼母,但顏安格明白弟弟對於丈夫的重要性,自從嫁進桑家,她就告誡自己:要把弟弟當成親生兒子。剛進門那段時間,只要桑中平不在家,顏安格每天晚上都要到弟弟房間里待上半個小時,拿些兒童繪本念給他聽,儘管她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弟弟睡覺有保姆照料,但有時顏安格還是不放心,還要到他房間里掖掖被子。時間長了,看著孩子毫無改變,拒絕做出任何交流——哪怕是一個眼神。她也變得十分沮喪,漸漸地也不怎麼管弟弟了,徹底把他交給了桂姐和曾姐。

初婚生活令顏安格眩暈。財務自由、丈夫體貼,桑中平還把公司事務拋開,專心陪她度蜜月,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而且,成熟男人對性的把握絕非只知猛衝猛撞的愣頭青可比,這是顏安格暗自把桑中平和以前談過的那兩三個男友比較後的結論。一場場激烈的床上風暴,常常讓她心醉神迷。然而才半年左右,顏安格就開始感受到生活的無聊、無趣和無可奈何了。隨著業務擴展,桑中平在外地的時間越來越多,在床上的表現也大不如以前。有時,即使回到了蜀都,也往往開會開到半夜。「生命是一團慾望,慾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叔本華寫在《悲觀論集卷》的這句話,顏安格算是有了切身體驗。

顏安格是黑龍江人,在蜀都上完大學後留在了這座城市,工作不久就嫁給桑中平,因此除了同學並沒有什麼朋友。閑暇時間多,家務又有桂姐和曾姐兩個保姆操持,她是學美術的,就靠畫畫來打發時光。不過,由於沒有什麼藝術追求,又不耐煩吃苦,她時常畫幾筆就扔下了,大半年也畫不完一幅油畫。

家裡還養著一個姓侯的司機,是個啞巴。他時常穿著一身黑色的對襟衫,身材瘦削,顴骨高聳,兩頰深陷,臉上的線條又硬又直,像是刀砍出來的——這讓顏安格想起農村裡專門從事喪葬業的陰人。不過,據曾姐說,啞巴並非生下來就啞了,他曾經是個槍法精準、有一身功夫的軍人,在越南戰場上被彈片擊中昏倒,救醒後就再也不能說話了。桑中平和侯師傅是發小,從玩尿泥到初中畢業都在一起,發達之後就聘請了他,給著很高的薪水。說是做顏安格的司機兼保鏢,其實也沒多少事,就算是白養著。既然老公重情重義,顏安格也就順著,像他們這種家庭用下人,放心最重要,司機能否說話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況且,身邊有一個不會開口的人,倒少了許多是非。不過,很多時候顏安格嫌交流不方便,寧願自己開車出去。

藝術上的事,桂姐和曾姐不懂,家務顏安格又不感興趣,彼此間實在沒有什麼好談的。啞巴和弟弟,更是自她進門後就沒說過一句話,因此這個家裡除了高級音響放出的音樂,整天都是靜悄悄的。在顏安格眼中,這座環境幽雅、設施高檔的院落,已從剛進來時的陽光明媚、色彩怡人變得陰氣沉沉、暗雲密布。不過一年多的時間,顏安格就有了多種自主神經系統紊亂癥狀,整日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茶飯不思,以至於曾姐多次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飯菜不可口;覺得自己毫無用處,幫不上丈夫的忙;毫無緣由就想死,又怕父母心痛。顏安格在網路上下載了一張《抑鬱症自測量表》,一測,果然在輕度和中度之間。

倒是前段時間調遣桑中平公司里的人,排布下和司空炬的對局,讓她覺得還有些意思。她也恢複了對弟弟的關心,甚至隔幾天也要到弟弟房間里去看一下。

這天晚上,顏安格又來到了弟弟的房間。他熟睡的時候,和正常的兒童沒有兩樣,白日的憂鬱和陰沉都不見了,只有平穩而滿足的呼吸聲。弟弟白天很可憐,夜間倒還挺可愛的。顏安格坐在床旁的一張椅子上,不知為何就想起了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開頭,討論的輪迴問題。

「輪迴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覆,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對它不必太在意,它就像14世紀非洲部落之間的一次戰爭,儘管這期間有三十萬黑人在難以描繪的凄慘中死去,也絲毫改變不了世界的面目。

「若14世紀這兩個非洲部落之間的戰爭永恆輪迴,無數次地重複,那麼戰爭本身是否會有所改變?

「會的,因為它將成為一個突出的硬疣,永遠存在……一個在歷史上只出現一次的羅伯斯庇爾和一位反覆輪迴、不斷來砍法國人頭顱的羅伯斯庇爾之間,有著無限差別。」

顏安格每次打開這本書,最先想到的不是薩比娜,不是托馬斯,而是開篇那幾大段關於「硬疣」的討論。在她的生活中也有著這樣一個不可承受的「硬疣」,那就是身邊這個不會發聲的孩子。

顏安格最初了解到老闆有這樣一個自閉的兒子時,並沒有想到會跟自己產生什麼關聯。那時,顏安格還是桑中平公司里的一個新員工。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桑中平,是在中正地產的新員工培訓會上。

「佛堂里,地面上的一塊大理石抬起頭問佛像:『我們來自同一塊山體,但你高高在上,萬人膜拜;我卻匍匐在地,萬人踐踏。請問,公平何在?』佛像回答道:『不錯,我們是來自同一塊山體。但我經過了千錘萬鑿,加在我身上的刀斧,是你的一萬倍,這就是原因。』」台上,人力資源經理用柔和的語調講完了故事,又激情澎湃地鼓動道,「壓力,讓平庸者潰退,而讓追求成功的人迸發出內在的生命力,產生出歷經千辛萬苦也要征服它的慾望。」

「我就知道,他又要給我們灌雞湯了。」台下,顏安格撇著嘴,小聲地對身邊的女伴說道。剛剛走出校門的顏安格,顯得有些土氣,身上那件大衣樣式過時,有著好幾圈的近視眼鏡,更讓她顯得老氣橫秋。但如果不為這些所迷惑,再仔細一點,就會發現眼鏡下面的眼睛裡有些不安分的東西。托著眼鏡的鼻樑很挺,鼻樑下面的嘴也很小巧。如果懂得打扮的話,這個女孩其實一點兒都不難看。

就在顏安格和身邊的女子你一句我一句開著小會的時候,人力資源部經理已經結束了辭藻豐富、理論深奧、節奏鏗鏘的演講,該新員工一個個上台做自我介紹了。而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以及一干副總、總監級別的高管坐在最後一排觀望,對每一個未來的員工進行掂量,希望從中發現可為己用的人才。

「什麼,輪到我了?」顏安格一下子跳了起來,連椅子也弄翻在地。在眾人的鬨笑聲中上了台,她的第一句話是,「能夠進入中正這樣有實力的公司,我心裡特別激動。」其實這句話根本不必說,因為激動就寫在她臉上,「我叫顏安格,今年剛從蜀都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這次到中正應聘的是公關策劃部主管,雖然最終沒能當上主管,但我並不氣餒,我相信自己有一天會當上主管,然後是經理。因為我很聰明,而且會努力……」

顏安格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台下的人早已笑得東倒西歪,她自己也在台上傻笑著。而坐在最後一排的一個男人沒笑,也沒說一句話。這個男人四十五六歲,額寬頦闊,戴著副黑邊粗框眼鏡。觀其氣質,既有實幹者的精明,也有思想者的深邃和學者的儒雅。他就是中正地產董事長兼總裁桑中平。

第一次聽到桑中平的聲音是在董事長辦公室。顏安格進來的時候覺得有些目眩,辦公室不算特別豪華,但非常有特點,就一個字:大。不光是屋大,屋裡的每一件物什都很大。沙發大,茶几大,茶几上的瓷杯也很大,那張大班桌寬得像一張床一樣,足足能睡下兩個人。桌子上面的文件凌亂地堆著,就像桑中平頭頂的髮型。桌子後面,是佔了一整面牆壁的書櫃,裡面堆著些厚厚的精裝大部頭。當時,顏安格傻獃獃地站著,直到桑中平和顏悅色地招呼她坐下。

「喝水嗎?」桑中平站起身來,要拿杯子。

「我自己來。桑總,找我來有什麼事?」坐在寬大的沙發上,顏安格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其實也沒其他什麼特別的事。作為公司的董事長,每次招聘了新員工,我都會選一些來聊聊。」桑中平笑起來顯得很寬厚,「那天我坐在大廳的最後面,聽了你的自我介紹,覺得很有意思。」

顏安格羞赧地笑了:「我正後悔呢,覺得自己特別幼稚。」

「我很欣賞這種態度。如果一個人在你這種年齡都沒有銳氣,那什麼時候能有銳氣?」桑中平的語調極其柔和,大大地緩解了顏安格的緊張,「不過,人生的道路很漫長,現實未必都跟自己的理想一致。人一輩子也許會受許多委屈,受到許多不公正的待遇。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這些。」

「是的,桑總,我記住了。」

「你是美術學院畢業的?」

「嗯。學油畫的。」

「公司當然不會讓你畫油畫,但是,你的專業在公關策劃部是有用武之地的。當然,也有很多工作與美術無關,不要因為自己在大學沒學過就不幹。你剛剛說過,自己還沒有什麼社會經驗,社會經驗從何而來呢,就是從具體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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