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一件罕見的怪事-2

至於說紙條的內容是談情說愛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寫在一張浸透過香水的小紙片上,與言情小說里寫的字條一模一樣,而且摺疊成很小的樣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

它大概是在傳遞的時候,比如說詢問海報的時候,小紙條被迅速卷進海報里,然後交到某人的手裡,但是眨眼之間,也許是副官無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極其靈活地解釋自己的笨拙),於是紙片便從顫抖的小手中抖落出來,而那個年輕的文職官員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但他接到的卻不是字條,而是一張海報,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實的的確確,您一定會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說道,兩手緊緊捏著紙條,渾身直冒冷汗。「Prédestine!子彈一定會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腦子突然閃出這一想法。「不,這不對!我有什麼罪!哦,對了,這兒還有另一條諺語:子彈找到了倒霉的馬卡爾」

②,如此等等。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動,腦海中嗡嗡作響,開始出現①②這條諺語的全文是:「倒霉的馬卡爾連松果都往他頭上落」,意即處處倒霉。

法文:命中注定。

各種各樣想法的情況,難道還少嗎!伊凡·安德烈耶維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謂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驚險場面已經被四面八方的人們發現,雖然就在這時劇場里一片紊亂,紛紛有人要女歌星再來一次表演。他尷尬地坐著,滿臉通紅,不敢抬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這美好的大庭廣眾之中干出了見不得人的醜事。他最後終於狠下決心,把眼皮抬了起來。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對坐在他左手邊上的一個花花公子說道。

那位花花公子正在狂熱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兩隻腳也不停地走動,他迅速而漫不經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眼,然後兩手放在嘴前,做了一個使聲音集中的姿勢,大聲喊叫一個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以前從未聽到過這種高聲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他什麼也沒發現!」他這麼一想以後,馬上轉身向後。但坐在他後面的一個胖子先生此時正背對著他,用長柄望遠鏡察看所有的包廂。「也沒問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想道。前面的當然什麼也沒看到。他膽怯地,同時又懷著高興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邊的一樓池座,一種最令人不快的感覺,頓時使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原來那裡坐著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著嘴巴,趴在圍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如同發瘋似的。

「哎呀,我就怕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隨即就從觀眾的腿腳之間擠過去走到門口。

現在我向我的讀者建議,請他們來決斷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誰對誰非。難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對的嗎?大家知道,一所大劇院本身就包括四層包廂,第五層是樓座。為什麼一定要認定這紙條是從一個包廂里掉下來的,而且正是這個包廂,而不是別的包廂,比方說五樓,那裡不是也有女士嗎?但是,激情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則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種激情。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盞燈前,拆去鉛封,讀道:「今天散戲以後,立即去×街,××衚衕拐角處,K先生家,三樓,樓梯的右邊。從大門進。您就呆在那裡,Sans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萬別弄錯了。」

誰的筆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認出來,但有一點卻是毫無疑義的:私訂約會。「要抓,要捉住,一開始就把罪惡消滅掉。」這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第一個想法。他頭腦里想到的是現在就揭露,馬上就地解決。但是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甚至跑進了第二層包廂,但及時退了出來。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跑,由於無所事事,他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通過另一個包廂敞開的房門,朝對面看了看。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層的包廂里,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條可能從所有這五層包廂中飛落下來,因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懷疑所有這些樓層都參與了反對他的陰謀。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任何錶面現象他也不信。

整個第二幕演出期間,他都在各條走廊上跑來跑去,哪兒也①法語:毫無差錯。

找不到心靈的平靜。他本想溜進售票室,希望從售票員的口中打聽到所有四層包廂里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門已經上鎖。最後,瘋狂的歡呼聲和掌聲響起來了,演出已經結束。

開始呼喚演員謝幕,有兩個聲音從最高層傳來,叫得特別響亮,那是兩派的頭頭。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時間管他們了。他的腦子裡已經閃出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們、逮住他們,加以揭露,總之,要採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動。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剛要進大門,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閃出一個穿大衣的花花公子的身影,趕在他前面沿著樓梯登上了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覺得,這就是那個花花公子,儘管當時他沒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花花公子已經趕在他前面兩級樓梯,接著就聽到三樓的房門打開了,但沒有響聲,好像有人在專門等著來人似的。青年人一閃身就進了房內。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走到三樓時,這扇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他本想在門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動,先是有點膽怯,後來就下決心採取某種非常果斷的行動。但是,就在這一時刻,一輛輕便馬車轔轔地在大門口響起,車門轟地一開,一個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和咳嗽聲,通通通地登上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不住了。他打開房門,迅速出現在房內,滿臉露出一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莊嚴表情。一個滿懷激動的小丫頭迎著他跑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但要攔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彈一樣,飛進內室,走過兩個漆黑的房間,突然出現在卧室里,站在一位年輕、美麗的太太眼前。這位年青的太太嚇得渾身發抖,極其驚恐地望著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麼事。就在這時,隔壁房裡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有人逕直朝卧室走來,那是剛才上樓那樣的腳步聲。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兩手一拍,大叫一聲,臉色白得比身上穿著的白罩衫還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維奇覺得他走錯了房間,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沒有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沒有在樓梯上好好靜下心來,但已經無法可想了。房門已經打開,沉重的丈夫(如果只根據他沉重的腳步來判斷的話)已經走進房內……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人!

也不知道是什麼考慮使他不直接迎著丈夫走去,說清楚他是誤入房門,承認自己無意地做出了不禮貌的事,請求原諒,然後悄然退出——當然這樣做也不很光彩,當然也不大體面,不過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又像小孩子一樣,採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維拉斯!

①起初他躲在床邊,用帳幔遮著,後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於是趴在地上,毫無意義地爬到了床底下。驚恐對他的理智,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個受到損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認如此),不敢與另一個丈夫見面,也許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那個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這樣干是為了什麼。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沒加任何反對。她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上了年紀的先生在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筆下的色鬼。

她的卧室里尋找避身之所時,沒有叫喊。她的確是嚇暈了,大概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了。

丈夫走進門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用最蒼老的聲音和妻子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圍椅里,好像他剛剛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陣低沉而持久的咳嗽聲響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由一隻狂怒的老鬼變成了一頭綿羊,膽怯而恭順,就像一隻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根據自身的經驗,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受到傷害的丈夫會咬人。但此時,他的腦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或者是由於思考不夠,或者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摸索著朝床底下爬去,好讓身子舒服一點。當他用手摸到一個東西時,他的那個驚訝神情喲!簡直無法形容。

使他最最驚訝的是:那傢伙動了動並且同時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原來床底下還藏著另一個人!……

「您是什麼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聲說道。

「唔,我是什麼人,剛才對您說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聲回答。「既然您走錯了門,您就快躺下別作聲!」

「然而……」

「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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