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脆弱的心-2

「安靜,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要安靜,瓦夏!你會寫完的,一定會寫完的!即便寫不完,也不是什麼災難嘛?難道寫不完就是犯下滔天大罪么!」

「阿爾卡季,」瓦夏說道。他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的朋友,阿爾卡季簡直嚇得要死,因為瓦夏從來沒有這麼要命地驚慌過。「要是我像從前一樣,是孤丁丁的單身漢的話……不,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老是想告訴你這個朋友,請你相信……

可是,為什麼要驚動你呢?你看,阿爾卡季,一些人天生是干大事的,另一些人則像我一樣,只能幹微不足道的小事。喂,要是別人要求你感恩戴德,你會幹嗎?」

「瓦夏!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從來就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瓦夏繼續小聲說話,好像在與自己議論,「但是,如果我沒能說出我感到的全部,那麼似乎……阿爾卡季,好像我真的是在忘恩負義,而這往往使我感到特別難過。」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呀!難道你按期抄寫完畢就是你的全部感激?瓦夏,你想想你在說什麼呀!難道感激之情表現在這裡?」

瓦夏突然不吭氣了。他直望著阿爾卡季的兩眼,好像阿爾卡季出人意外的論據打消了他的全部懷疑。他甚至微微一笑,不過馬上又露出了他前不久沉思的表情。阿爾卡季把瓦夏的微笑看成是一切耽心的結束,而把重又出現的驚慌看成是力求上進的決心,因此他高興極了。

「好了,阿爾卡沙老兄,你醒來的時候,」瓦夏說道,「望望我,要是我睡著了,那就糟了。現在我就坐下來寫……行嗎,阿爾卡沙?」

「什麼?」

「不,我沒說什麼,我只是……我想……」

瓦夏坐了下來,沒再說話了,阿爾卡季也躺下去睡覺了。

兩個都沒再談什麼大人物、小人物的事。也許他們覺得有點做得不對,不該大吃大喝。不久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就睡著了,雖然他一直在為瓦夏發愁。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在早上八點整醒來了。瓦夏睡在椅子上,手中握著筆,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一支蠟燭已經點完。瑪夫娜正在廚房裡忙著生茶炊。

「瓦夏,瓦夏!」阿爾卡季驚叫道,「你什麼時候睡的?」

瓦夏睜開兩眼,從椅子上跳起來……

「哎呀!」他說道,「我竟睡著了!……」

他馬上跑去看文件……幸好,全都沒出問題,墨水也好,蠟燭油也好,都沒滴到文件上去。

「我想我是六點左右睡著的,」瓦夏說道,「夜裡好冷啊!

我們喝完茶,我就又……」

「你吃了點東西吧?」

「對,對,沒什麼,現在沒什麼了!……」

「新年好!瓦夏老兄!」

「你好,老兄,你好!也祝你新年好,親愛的!」

他們擁抱起來。瓦夏的下巴頦在顫動,兩隻眼睛也濕潤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默默不語:他感到十分痛苦。兩人匆匆忙忙喝茶……

「阿爾卡季!我已作出決定,親自去給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拜年……」

「你知道他是不會發覺的……」

「可是,老兄,我良心上過不去。」

「你不是正在為他抄寫,為他賣命嗎?……夠啦!你知道嗎,老兄,我得到那裡去一趟……」

「到哪裡?」瓦夏問道。

「去阿爾捷米耶夫家,代表你我兩方面向他們拜年。」

「我的親人啦,親愛的!好!我就留在這裡。我發現你想得好。我是留在這裡工作,又不是遊手好閒,浪費時間。你等一下,我馬上寫封信。」

「寫吧,老兄,你寫吧,來得及的!我還要洗臉,刮鬍子、刷刷禮服。好,瓦夏老兄,我們會滿意的、幸福的!擁抱我吧,瓦夏!」

「啊呀,但願如此,老兄!……」

「公務員舒姆科夫先生住在這裡嗎?」樓梯上傳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在這裡,天啦,在這裡,」瑪夫娜邊說邊讓客人進來。

「什麼事?什麼事?」瓦夏從椅子上跳起來奔向前廳叫道,「別傑卡,是你呀?……」

「您好!榮幸地向您祝賀新年,瓦西里·彼得羅維奇!」一個長相漂漂亮亮、長著一頭黑捲髮的十歲左右的男孩子說道,「姐姐向您致意,媽媽也是,姐姐還吩咐我代表她吻吻您……」

瓦夏把小使者拋向空中,然後對著他那張小嘴(簡直與麗扎卡的嘴一模一樣)給了一個甜蜜蜜的、長長的、熱情的吻。

「吻吧,阿爾卡季!」他把小別佳交給阿爾卡季說道。小彼佳腳剛落地,就馬上跑進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那強有力、真正貪婪的懷抱之中。

「你是我的親人,想喝茶嗎?」

「非常感謝,先生!我們才喝過!今天我們起得早。我們家的人做禱告去了。姐姐給我卷了兩個小時的頭髮,然後塗油,洗乾淨了,還給我縫好褲子,因為昨天我和薩什卡在外面把它撕破了:我們在打雪仗……」

「唔—唔—唔—唔!」

「對了,她還給我打扮好,讓我來你們這裡。然後給我塗上髮油,親了又親,對我說:「快到瓦夏那裡去一趟,給他拜個年,問他滿意不滿意,晚上睡得好不好,還有……還要我問什麼來著,啊,對了!還要我問問您昨天說的工作幹完了沒有……那裡好像……瞧,我這裡記下來了的,」小男孩一邊說,一邊照著從口袋裡掏出的一張紙片念:「對了,他們放心不下。」

「會幹完的,一定會幹完的!你就這麼告訴她,會幹完的,我保證,一定會幹完的!」

「還有……哎喲!我忘啦。姐姐要我給您帶個字條和一件禮物,可是我忘了拿!……」

「我的天啦!……哎呀,我親愛的!在哪……在哪裡?啊?

你看看,老兄,她給我寫了些什麼。你知道,我昨天在她那裡見過一個給我的錢包。它還沒有做好。她說,現在我給你送上一撮頭髮,讓它留在你那裡。老兄,你可要注意,千萬要注意啊!」

歡喜莫名的瓦夏把一撮很濃很濃、很黑很黑的頭髮拿給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看,然後熱烈地吻一吻,就把它藏進側邊的口袋裡,讓它更加貼近他的心。

「瓦夏!我要給你訂做一個盒子裝這些頭髮!」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終於果斷地說道。

「我們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牛腦髓。媽媽想做點心……小麥粥就不要了。」小男孩想了想如何結束閑談之後說道。

「嗬,一個多漂亮的孩子!」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嚷道。

「瓦夏,你真是一個最最幸福的人!」

小男孩喝完茶,拿了字條,接受了上千次親吻,然後高高興興走了出去,神態還是以前那麼活潑。

「喂,老兄,」高興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道,「你看,多好啊!你看見了吧!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轉,不要發愁,不要膽怯!勇敢前進吧!快乾完,瓦夏,快點幹完!我兩點回家,先去他們家,再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

「好,再見,老兄,再見……好啦,你快快去吧,好!」瓦夏說道,「老兄,我肯定不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去了……」

「再見!」

「你等一等,老兄,你等一等,你告訴他們,唔,該講什麼,你會說的,吻吻她……老兄,回來以後把情況全部講給我聽……」

「唔,唔,好啦,我們知道了!這是幸福把你攪昏了頭!

真叫人料想不到。你從昨天起就坐立不安,現在也還沒有從昨天得到的印象中解脫出來。好,我的話說完了!你快振作起來,親愛的瓦夏!再見,再見!」

最後,兩個朋友分開了。整個上午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都心神不定,老想瓦夏,他知道瓦夏的性格軟弱,容易激怒。「對,這是幸福把他攪昏的,我沒說錯!」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的天!他也讓我發起愁來了。為什麼這個人能夠製造悲劇呢!他有多狂熱啊!哎呀,必須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爾卡季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並沒察覺到:他在心裡把看來是一些小小的家庭不快(實際上是微不足道的),提到了災難的高度。直到十一點他才來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門房,在一長串可敬的人士的簽名之後,簽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名字。這張簽名的紙上濺滿了墨水。他感到十分驚訝的是:在他面前竟然閃現出瓦夏·舒姆科夫的親筆簽名!「他怎麼啦?」他在大吃一驚之後這麼想道。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來的時候還是滿懷希望的,現在則心情煩亂地走了出去。真的,一場災難正在出現。但它在哪裡呢?是什麼樣的災難呢?

他是帶著一大堆陰暗的思想來到科洛姆納的,先是心神不定,和麗扎卡談了幾句走出來時,則是臉上掛滿了淚珠,因為他簡直為瓦夏嚇得要死。他是跑著回家的,在涅瓦河上迎面碰上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是跑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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