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幽靈,乞水幽靈 第四章

貫助死後,總也不願閉眼,而且,嘴還一直張著。眾人都議論,肯定是過於痛苦和不甘。

應該差不多吧,貫藏也這樣想。被錢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臉憋得通紅,口吐白沫,額頭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變得鮮紅,手指在空氣中無力地划動,大小便失禁,勉強發出不成語句、甚至連人聲都算不上的嗚咽——哥哥就是這樣死的。那應該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過,他一定很意外。那個蠢貨,直到臨死肯定都沒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才會是那副模樣。否則,那是一張多麼諷刺的臉。

不想再見到他。所以,貫藏沒再多看兄長的屍體一眼。對了,送終之時,貫藏並未給兄長奉上一口水。

這一帶的葬禮有個習俗,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須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親,和貫助有血脈之親的只有貫藏。父親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貫藏頭上。

那時,店裡還有許多下人,生意興隆,客戶繁多,來弔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禮辦得十分隆重。當然,一切行事過程都是按規矩辦。只是,貫藏並沒有往哥哥那窩囊地半張著的嘴裡滴上一滴水。貫藏心裡有恨,不想再看見那不願閉上的嘴和渾濁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裝了裝樣子,水其實都灑在了一邊。

活該。貫藏這樣想。看見自己潑灑的水並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著烏黑青筋的喉頭上時,他輕蔑地哼了一聲。

這些——對了,那個女人阿龍,看見了這一切。給哥哥辦葬禮時,阿龍已經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張終於無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臉了吧?所以我才會接近她?不,所以我才佔有了她。一定是這樣。得到她之後,貫藏或許也有些假戲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記得了。

怎麼?林藏問。「東家,您該不會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亂語了!人死不能復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麼臨終什麼喂水,屍體根本不會喝水。幽靈鬼魂之流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說有?」

「遺言幽靈、乞水幽靈,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沒理由來找我!」

有理由,有得簡直令人髮指。

「東家,您聽好。行走在仁義大道上的人,活著時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好比是他們的遺言。所以死期將近之時,便沒有必要再刻意說出口。心若留戀凡塵,則永世無法超生。不是嗎?」林藏道,「想來也是可悲可嘆。比如臨終之水,信守佛法而辭世的人,死後亦會得甘露雨水澆灌,滋潤他們枯竭的身體。慈悲篤厚、佛法賢明之人,無論發生什麼都難以迷失。可是,反過來說,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臨終之水,便會令他們迷失自我,流連徘徊。」於是,便有了無來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們自己的事,可遭報應的卻是生者。對生者來說,這似乎是平添的麻煩,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東家。您昏迷失憶,那都是遭了報應。若是還有些記憶的話……」

「你、你想說什麼?」

「若是還有記憶,那便要採取措施。剛才不是說過么,若是東家有個三長兩短,我也要吃虧。我可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黑影說道。

「真是可笑。多麼膽小怕事的惡鬼。不管作祟的是父親、大哥還是喜助,與他們親近的只有我而已。與你並無關係。」

「話不能這麼說。東家若有閃失,我的買賣就白做了。東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這家店倒閉了也可保自己平安無事嗎?」

「安排?」那是……「若真有,這是假設,你方才所說的那作祟的幽靈會來阻礙我的安排。你是這意思嗎?」

「這不已經來礙事了嗎?」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這不是又活過來了嗎?至於是不是靠那六道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已死的老爺?跟老爺和解,您心底的某處是否在抗拒?

啰唆!閉嘴!

「而且,東家,您還是忘記了很多事情吧?老爺的去世,還有那阿龍。那就代表您還被糾纏著呢,不是嗎?」

「這……」

「我所擔心的是,東家,您如今不是記不起當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嗎?東家,您當初胸有成竹,即便這家店倒閉了都無所謂,都能帶著那女人去江戶過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盤,如今,還記得起來嗎?」林藏問。

什麼記得起記不起。貫藏瞪著那黑影。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他能為我所用嗎?他究竟知道什麼?究竟掌握了什麼?

漆黑的影子不知為何突然笑了起來。

「這用不著你操心。」貫藏說道。他已下了決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是從那位大名那裡嗎?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這家店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我還不清楚,但既然已破敗至此,不如乾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現在,家中的金庫是否已經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債嗎?」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鋪和地皮全賣了也不夠還?」

「那應該夠了。可茶盞怎麼辦?對方可說了,那是無法拿錢來換的傳家寶。」

「用不著你操心。只要把茶盞還上,還能要回當初借出去的三千兩呢。」

「那是自然。對方原本就為了還錢而來過一次。可是東家,那……」

果然,原來他並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幫我些忙?不會讓你去做什麼壞事。」

「幫忙?只要能幫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簡單,孩子都辦得到。你也想儘快平息風波吧?管他是幽靈作祟還是詛咒,早已讓人煩悶難耐了。那臭老頭和大哥,再怎麼不甘,再怎麼作祟,都只不過是可悲的執拗而已。正如你所說,迷失了自我,那是他們的錯。那種貪得無厭又一無是處的傢伙,諒他們也生不出什麼事端。我也沒打算今後去供奉他們,就趁早將這一切做個了斷吧。」是的。錯的是哥哥,是父親,不關我貫藏的事。那些傢伙,他們將永世無法超生。怎麼能讓他們超生?

「這樣好嗎?」

「什麼好不好?」

「東家對去世的父親和哥哥真的沒有任何隱瞞?您是說,沒對他們做過任何事嗎?」

「你想要我懺悔?」貫藏盯著牌位,「那、那頑固的老頭子,早被貪慾蒙蔽了雙眼,是個十足的蠢貨。大哥只不過是個聽任父親擺布、沒有靈魂的傀儡。我恨他們。他們死了才讓人舒坦呢。告訴你,我記不起這一年來的事,既不是幽靈作祟也不是詛咒。那隻不過是因為,我根本不想跟那臭老頭子重歸於好。再怎麼向我賠罪給我下跪,我也不會原諒那老渾蛋。我怎麼可能原諒他?如果我原諒了他,跟他和睦相處,那一定是裝出來的,是做樣子,為了掩人耳目。所以,我如今才不願意承認。僅此而已。而且,你應該也不是什麼好人吧。你裝出一副和善的樣子,其實也只不過是為了賺些小錢才賴在這裡,對吧?」

林藏沒有回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那張臉,」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你長著一張惡人的臉。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大哥是我殺的。貫藏道。我,用這雙手勒死了他。貫藏說完,笑了。「奪走三千兩的,偷走茶盞的,都是我。」

貫藏站了起來。「當時,那臭老頭子因為生意上的事刁難我,讓我出遠門去給客人賠罪。回來的時候,我就看到那蠢貨,那傻瓜哥哥,貫助那傢伙正得意揚揚地坐在裡屋。」

大哥在笑。「傻呵呵地笑。我再也無法忍受了。貫助沒有任何思想,他的人生只有吃和睡,根本沒有意義,他本身就是多餘的。於是,我搬起堆在一旁的錢箱砸向他。」狠狠地砸過去。「他眼珠子都瞪出來了,那蠢貨。他想出聲,於是我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臉變得通紅。」他很無助,也很痛苦。你就是個傻子——讓你這樣說我。你才是傻子!

四肢拚命掙扎,大哥簡直就像一隻蟲子。你真像一隻被捏扁了的蟲子啊,我的好哥哥。那麼簡單就被殺了,真是笨蛋,蠢到了極點。你才是蠢貨!貫助!真痛快!

「殺了他,等他咽了氣,我才想起來那蠢貨是在屋子裡守著錢呢。父親帶著店裡一些管事的出門了,讓他看家。他正守著那三千兩。真是條沒用的看門狗,一無是處。」

我不停地踢他。「為了讓世人都知道,這蠢貨是個連家都看不好的廢物,我才把錢藏了起來。當時,我把跟錢放在一起的木盒子也藏起來了,因為那看上去還挺值錢。後來才知道,那裡面裝的就是那隻茶盞。我偷東西並不是因為貪慾,我才不是想要錢。」

「也就是說,東西其實並沒有被偷。」

「只不過是藏起來了。」貫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就在這裡。」他伸手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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