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言幽靈,乞水幽靈 第二章

打從孩提時代起,大哥就是個招人厭的傢伙。不,貫助是個好孩子。覺得他討厭的,只有弟弟貫藏一人。

貫助很聽話,也不惹長輩生氣,既不撒潑也不調皮,專註於自身修養,還能替他人分憂,時常被誇獎,從不挨罵。勉強算得上美中不足的,或許也就是不太活潑、沒有霸氣、過分溫順、少年老成、過於執著了。

才不是那樣。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貫藏。

貫助是個善於揣測大人的心思、逢場作戲的孩子——僅此而已。無論他正在做什麼,不管玩得有多瘋,只要家長一來,他就搖身一變,一副溫順的臉色,在家長面前裝出他們喜歡的樣子。或許那並不是壞事。可是,在相比之下不求上進、只是普通孩子的貫藏眼中,那令人厭惡至極。

被呵斥的從來只有貫藏。就算是做了同樣的事,就算都是孩子,就算是哭。貫助看上去是那麼可憐,令人憐憫。貫藏則被訓斥為懦弱、鬧人。同樣是想要得到一件東西,貫助被說成是懂得剋制隱忍,貫藏則被痛罵說一副貪得無厭的樣子。在貫藏看來,他們的表情明明是一樣的。貫助不用開口就能讓家人給自己買東西,可貫藏即便鬧翻了天也得不到。

貫藏曾責備過哥哥,大約是十歲那年。為什麼總那副樣子?狡猾,騙子,你太壞了。貫藏以為哥哥會哭。柔弱,順從,一受欺負立刻就哭,貫助就是這種小孩。可貫助這樣回答:只不過是你笨而已。不善變通的都是笨蛋,只會吃虧。他大概是這樣說的。

就這樣,他們長大了。貫助一直觀察大人們的臉色,成長為一個善於變通的大人。

貫藏卻一無是處。並不是他自暴自棄。孩提時代的差距隨著時間的增長越拉越大,原本相差無幾的兩個孩子,成長為截然相反的兩個大人。

每當貫藏試著變通,都會被說成是投機取巧、不自量力;試著誠懇踏實,又被罵作愚笨、不中用。明明都是一樣的,明明沒有任何不同,明明自己沒有錯。扭曲的性格愈發膨脹,貫藏成了一個扭曲而不中用的大人。他自己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無可救藥,不管做什麼都適得其反。

他試圖讓哥哥對自己刮目相看,可努力都白費了。他放任自流,結果就真的一事無成,從未被承認,也從未被關愛過,終於,貫藏成了一個仇恨一切、不中用的大人。

他最恨的是哥哥,其次是父親。父親貫兵衛是個守財奴。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守財奴的秉性,那也無可厚非,但父親對他除了毆打就是怒罵,僅此而已。從父親那裡貫藏只學會了一件事:貧窮註定失敗,還有,註定失敗還不如去死。

小津屋的貫兵衛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並不冷酷,而是貪婪。名譽、愛情、人格,一切在慾望面前都煙消雲散。

父親並不吝嗇,而這正是他貪婪的證據。想要的東西就買,想用的時候就用,不浪費卻也不節約。他並不是個吝嗇而只知道守財的人。他只是忠實於慾望。錢用掉了,就要賺更多,賺錢就是為了揮霍。只要能賺錢,就無所不能。無法抓住財富的一無是處,是失敗者。失敗了就要去死。去死——貫藏不知被這樣罵過多少遍。

可是,貫藏並不覺得自己沒有經商的才能。他覺得,自己遠比只會察言觀色、阿諛奉承的哥哥更適合經商。他雖是扭曲的,可也曾學習過、努力過。他並非沒有成就,並不是說他讓生意更興隆,但從未讓店裡受過損失。雖只有一點點,卻保持了盈利。

只是,那一點點蠅頭小利自然算不上賺了錢——在父親看來。

而在貫藏看來,自己沒能擁有卓越的成就全是因為父親。並不是其他人,正是父親。

本來就是。踏實地做事,就被指責為缺乏膽量;稍冒風險,又被諷刺為考慮欠妥。父親總是不讓自己隨心所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讓父親看不順眼,總之自己得到的評價始終是不行。父親就是看不慣貫藏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別的原因。

若是能讓我放手去做,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貫藏想。可是父親並不讓他如願。他做不做得好,似乎無所謂。對於父親來說,若是違背他的意志去做事,就等同於背叛。所以,每當他試圖對父親的做事方式給出意見時,都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再遭一頓毒打。

貫藏從未被信任過哪怕一絲一毫。貫兵衛否定了親生兒子貫藏的一切,從未嘗試去肯定貫藏,這些倒都是次要的。父子之愛,貫藏從未感受到過。對於父親,貫藏只有某種近似於哀怨的、扭曲的感情。

貫助則完全相反,從未被責備過,那是當然,因為貫助從未做過任何事。哥哥只是唯唯諾諾,順從父親的一切,就好像一個被操縱的人偶,聽到向右走的命令便向右,讓坐下就坐下,被要求笑的時候哪怕不好笑也得笑,哭的時候哪怕不悲傷也要哭。言聽計從又有什麼不好——哥哥一定是這樣想的。事實證明確實並沒有什麼不好。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追求,如傀儡般順從,如狗一般忠誠,再加上切實履行被要求的一切——自然無可挑剔。因為哥哥沒有主見,不,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想法。哥哥的「沒有主見」全都是他的如意算盤。他歡喜地執行父親的命令,即便無論在誰看來那命令很魯莽、必然招致失敗,即便他也明知會那樣。

果然,哥哥失敗了。但是,哥哥的失敗就是父親的失敗。所以,即便是讓生意蒙受了巨大損失,哥哥也從未被責罵過。因為他是按照吩咐去做的,父親也無法指責什麼。可即便是這樣,每當那種時候,即便沒有被責罵,貫助還是會主動認錯。最後知道認錯,當初別做不就好了?自己低頭認錯——這結果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應該知道。那麼,勸阻父親,告訴父親那是錯的,不才是他本該做的事嗎?

笑話,真是令人作嘔的笑話。貫藏痛恨哥哥,還有父親。他沒有母親。他長大後才得知,母親被父親休掉,又被趕回了老家。貫藏並不知道母親的老家是哪裡,所以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就算知道了也無濟於事,他也無意探尋。貫藏就這樣同他所恨的人一起,被他所恨的人養大。

小津屋家業巨大,由貫助繼承。他是長子,這理所當然。換句話說,貫藏是多餘的。既然是多餘的,還不如乾脆別要我——打從生下來開始的這二十多年,貫藏總這樣想。

哥哥死時——當然了,他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也不歡喜。再怎麼厭惡,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可他沒有流淚。他看著無力地張著嘴、如同沒得到餵食的狗一般醜陋地死去的哥哥,只感到一絲恐慌。隨後便覺得活該。接著,這一想法又令他恐慌。哥哥是個礙眼、礙事、只要存在就讓人忍無可忍的人,哥哥在的時候讓人厭惡,不在了對自己沒有任何影響。然而,父親瘋狂了,瘋狂到連葬禮也沒能好好辦。法事晚了四天,還是貫藏辦的。父親卧病在床。

在貫藏的記憶中,那是去年十一月。然而那其實——

是前年呀。文作道。

「真是殘酷啊。」

「你指什麼?父親嗎?」

是貫助少爺的死。文作略帶訝異地說道。

「哦。」哥哥的死,那確實是殘酷的。

「據說,好像……是入室行竊?小的那時候還在奈良,細節就不知道了。」

「被偷走了三千兩吧?」林藏接話道。「我那時在天王寺,小津屋的事當天就聽聞了。」三個千兩重的箱子,還有一隻茶盞。「真是一大筆錢啊。最要命的是,本該繼承家業的人也丟了性命。而且,連老爺子最後也沒能躲過一劫。」

父親——沒能躲過此劫。錢根本無所謂。被偷了,只要賺得更多就可以,貫兵衛這樣說過。只要用錢能買回來,要多少都行。去給我買回來,去把貫助給我買回來啊!

癲狂。他心裡居然也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兒子的性命,不,是貫助的性命。不是貫藏,而是貫助的性命。因為父親曾讓貫藏去死。不中用的東西都去死,註定要失敗的都去死,他不知被這樣罵過多少遍。如果死的是自己,父親該會不痛不癢吧。

老爺因此事傷心欲絕呢。阿龍帶著哭腔說道。

「父親是很看重哥哥。只看重哥哥。」貫藏說。事實就是這樣。「他心裡肯定在想,如果我能代替哥哥去死就好了。那個惡鬼。」

「您這是說的什麼話。」阿龍瞪大了眼,那張臉好似娃娃一般。「少爺……您好像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什麼從前的,我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改變過。還是說,在……」在貫藏回憶不起來的那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嗎?」有什麼發生了變化嗎?

文作的臉扭曲了。「少東家,不對,現在都是東家了。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都說了不記得了!告訴你,再怎麼樣,我還是替悲痛的父親著想,盡心儘力了。給大哥辦了喪事,還替一病不起的父親將這個店管理得井井有條。可結果呢?竟然說我自作多情,我竟然被責罵了!」

根本就沒打算把店交給你。貫助的喪事還沒完,你做什麼生意!你就沒有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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