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男 第三章

站在走廊邊抬頭望天,月亮已出來了。距離滿月大概還有四五天吧。是兔子,是蟾蜍,還是男人呢?「怎麼看也不像是男人啊。」剛右衛門自言自語道。對了,不應該看的。在他收回視線的同時,昏暗的走廊深處浮現出人影。

「老爺。」

「是儀助嗎?有什麼事,店已經關了吧?如果還是之前那件事,就別說了。」

三天了,剛右衛門一直在思考。前天晚上和儀助交談時,他曾生出促成這事的心思,可是冷靜下來一想,那隻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罷了。根本的問題完全沒有得到解決。翻來覆去地想破了腦袋,還是沒有頭緒。阿峰那邊也一直沒去。

「是,老爺。其實,是有人想見老爺。」

「有人想見我?」

「哎呀,剛右衛門老爺!」走廊的更深處又傳來人聲。

「你……是柳次?」

「小的是六道屋柳次。一直承蒙您關照。」

「喂,儀助!」

剛右衛門老爺,並不是您想的那樣。柳次說著,繞過儀助跨步上前,堆滿殷勤的笑容解釋道。「小的已經從大番頭那裡聽說城島屋的事了,該怎麼說呢?這……是我——主動要求來的。唉,這邊的話太難了小的也講不好。小的本是紀州人,在江戶長大,又流落到外地。後來東奔西走,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一直接觸各地方言,唯有這上方話怎麼也學不好。」

我也是紀州人。剛右衛門道。「那些都無所謂,你來做什麼?城島屋的事我已經從儀助那裡聽說了。如果你是為這事來,那大可不必。」

「那件事,正是小的此行的目的。這事可不能不管啊,剛右衛門老爺。我看大番頭的口氣,老爺似乎打算促成這門親事……」

「儀助!你小子,跟外人多什麼嘴!」

老爺息怒。柳次嬉皮笑臉地說。「剛右衛門老爺,您打算跟城島屋大幹一場吧?那就更不能不聽小的這番話啦。」

「什麼大幹一場,是喜事!」

哎喲哎喲——柳次笑得更厲害了。「剛才您說已經聽過我之前說的話了?」

「所以我才說你不必多事。」

「那可不行。城島屋可壞著呢。他家的二兒子籐右衛門,那小子已經用同樣的手段在三島搞垮一家店了。」

「什麼手段?」

柳次故作深意地笑了笑。

「我懂了。可是柳次,像閣下這種來歷不明之人說的話,你覺得我會輕易相信?」

「區區一個賣舊貨的,您是這個意思嗎?區區一個管賬的就值得信任,賣舊貨的就不能信了?」

在儀助耳邊煽風點火的就是這傢伙。「你小子跟樒屋的林藏,是不是有什麼舊仇?」

「舊仇倒沒有,倒是曾吃過他的苦頭。不過小的一點也不恨他。大家彼此彼此,一丘之貉,都是同類。小的跟他大概就是這樣的關係吧。所以,小的對他可算十分了解啊,老爺。」柳次道。「不過我跟那姓林的不同,沒想從您這兒弄錢,也不打算要您一分錢。」

「那可真是叫人感動啊。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得你不可信。」再沒什麼比免費更昂貴。

「老爺請放心。需要您付錢的另有人在。」柳次側目朝身後使了個眼色。站得畢恭畢敬的儀助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

「誰?」

「是個活生生的人證。被城島屋搞垮了的松野屋的大小姐——一個曾經落入籐右衛門圈套里的姑娘。」

「你說什麼?」

「她來找小的,希望小的替她報復城島屋。」

俯身而立的黑影保持著姿勢,無聲無息地朝儀助靠了一步。燈籠微弱的光落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好似那明月中的蔭翳。

「小的不知道林藏是何說辭,不過正如老爺所見,小的可是有人證。」

「這只是你一面之詞。或許是偽證呢?」明月中的蔭翳只不過是表面的圖案而已。

「您要是懷疑,煩請找個光亮的地方檢查。怎麼樣,老爺,能否讓我們進屋一敘?唉,信我還是信林藏,全憑老爺您自己的意思。選哪邊是您的自由,不過小的覺得,您大可先聽我們說完再做決定不遲。」

剛右衛門仰望著夜空。那吸人壽命的圓潤光球,皎潔而明亮。客廳是如此寬敞。剛右衛門在高級蒲團上坐下,手肘落在木枕上。點上燈後,儀助站到左後方的角落裡。你小子,難道不應該站到他們那邊去嗎?剛右衛門心想。

女人跪坐在剛右衛門對面,頭上纏著頭巾。她的身後是柳次。

待屋內燈焰穩定之後,女人取下了頭巾。大概二十五六歲吧。看脖子周圍的皮膚,似乎還更年輕。她猛地抬起了頭。

剛右衛門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張臉!不,自己不可能見過這張臉。這只不過是種似曾相識的錯覺罷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貌差異大不到哪兒去。只要面相接近、個頭差不多,再加上相似的服裝和髮型,不管是誰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小女子名叫里江。

「里……江?」

那……她到底是誰呢?不,想這些有什麼用!這女子是第一次見。

松野屋的獨女,里江小姐。柳次道。

「松野屋。」

您知道?柳次問。

取這種名字的店恐怕多如牛毛吧。不知道。剛右衛門回答。

「跟您一樣,都是船問屋。不對,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變成城島家的了。原本稍有地位的手下全部被解僱,舊主上吊,一家人妻離子散。」哎呀,得罪了。柳次閉上了嘴。

「家母……」里江接過話來,「因心病卧床不起,先走了一步。家父於是也追隨她去了。」

「唉,真是命苦啊。」剛右衛門道。

里江低下頭。「那之後,都是以前家裡的大番頭照顧我們母子。」

「慢著。你不是獨女嗎?雙親去世之後,應該就剩你一人才對。這母子……」

還有個嬰孩。里江答道。

「嬰孩?那、那是……」

籐右衛門的孩子。柳次道。

「那——孩子呢?」

被奪走了。里江回答。

「被誰?被那籐右衛門嗎?」

被籐右衛門他爹。柳次道。

「被他爹,那就是城島屋?」

「籐右衛門跟里江小姐斷絕了關係。當尋找下一個目標的時候,若是外頭還有個孩子,多少會礙事。里江小姐產下的孩子,現在成了城島屋家主小妾的孩子。也就是說,在外界看來,他是籐右衛門同父異母的弟弟。」

「不、不明白。這究竟是打的什麼算盤?」剛右衛門問。

「老爺真不明白?」柳次像是確認似的反問道。

「這叫人如何明白。」

「您真不明白?就是用同樣的手段啊。」

「同樣的?什麼跟什麼同樣?」

「哎喲,老爺您還真是健忘。那小的跟您解釋一番。首先,收到一封信,還是封求愛的信。一封包含了對獨女的熱烈愛意、深切誠懇的信。」

啊,是這樣。

「一經打探,發現對方也是大戶人家,而且態度還很謙卑。『犬子太過失禮,萬分抱歉。但是犬子也是一片真心,望能成全。』父母的態度是如此這般。」

是不是一樣?柳次道。「松野屋當時也舉棋不定。松野屋也跟您一樣,只有這一個女兒,無人繼承。這時對方卻說,那可以上門入贅。於是,雙方見了一面。」

「他看上去老實忠厚,」里江道,「看上去是個十分善良的人。行為處事,所有的一切,都那麼好。只是……」

「並不是個美男子。如果見面時發現對方是個痴迷女色的公子哥,或許還會稍加留意,可他無論怎麼看都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雙親也都彬彬有禮,出手大方,總之就是印象不錯。不對,如果再加上生意上的考量,這可真是段天賜良緣呀。是吧,老爺?」

剛右衛門沒有回答,斜眼瞟了瞟儀助。儀助一直低著頭,簡直像是在數榻榻米由幾根稻草編成。

柳次繼續說著。「親事就這樣定下了。籐右衛門堂而皇之地上門入贅,當然,松野屋也有意要讓他繼承家業。靠著跟城島屋相互扶持,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那可是儘是好事呀,城島屋那邊也接二連三地介紹大買賣過來。不知是因為有了靠山更加放心了,還是暗自較勁不想輸給女婿家,松野屋開始大膽地嘗試稍有風險的買賣。雖說有風險,生意畢竟不是賭博,事先都精打細算過。可是,事情忽然有了巨大的轉折。」

這時,里江捲起袖子露出了左腕。

那手腕上是……兔子,不,是蟾蜍?剛右衛門心想。

是一顆痣。一顆好似圓月中的蔭翳的痣——不,應該說是傷疤。

「籐右衛門既會做買賣,又一副好人樣,在外人看來是個無可挑剔的丈夫。可是,那只是表面。夫妻二人的世界裡,他是個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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