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老爸帶我去鳳凰星幹什麼呢?讓我給自己上墳!

這件事顯然需要一個解釋。

我出生在鳳凰星上,在這裡度過了生命的頭四年。我的住處附近有個公墓。公墓里有塊墓碑,墓碑上有三個名字:謝莉爾·布廷、查爾斯·布廷和佐伊·布廷。

母親的名字在上面,是因為她確實葬在這兒。我記得來這裡參加她的葬禮,看著她的靈柩落入墓穴。

父親的名字在上面,是因為有好幾年,人們相信他就葬在這兒。其實不然,他的遺體留在了阿瑞斯特星,他和我還有奧賓人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不過確實有一具屍體葬在這兒,看起來很像我父親,基因也和他一模一樣。為什麼會這樣?那就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了。

我的名字在上面,是因為在父親和我去阿瑞斯特之前,他曾經以為我在科維爾空間站遇襲時不幸身亡。當然不會有屍體,因為我還活著,但父親並不知道。在他得知我還活著之前,他已經把我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刻在了墓碑上。

因此就是這樣:三個名字,兩具遺體,一個墳墓。全宇宙我只能在這裡找到我一定意義上的生身父母。

從某個角度說,我是孤兒,而且孤得不能再孤了:我父母都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或許在鳳凰星上還有我兩代外的什麼表親,但我從沒見過他們,就算他們真的存在,見了面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真的,你能說什麼呢?「嗨,我們有百分之四的基因組是相同的,交個朋友唄?」

事實上,我是我這條血脈的盡頭,布廷家族的最後一人——直到我決定生孩子為止。不過我有個想法,現在請讓我放上來說一說。

從某個角度說,我是孤兒。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

唔。首先,老爸就站在我背後,望著我跪下查看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不知道其他收養家庭怎麼樣,但我敢說,與約翰和簡待在一起,我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重視和愛護——反過來也是一樣。哪怕是我步入青春期早期,每天嚷嚷六次(星期天十次)「我恨你們」和「別理我」的時候也一樣。換了是我,肯定會把我扔在公共汽車站的——保證如此。

約翰給我講述他在地球上的生活,他有個兒子,兒子又有個叫亞當的兒子,亞當現在應該和我差不多大,但從輩分上說得叫我姑媽。我覺得這實在太棒了。我一方面沒有任何親人,另一方面又是某個人的姑媽,變來變去挺好玩的。我這麼對老爸說,他說「你包羅萬象 」,然後好幾個鐘頭滿臉笑容地走來走去。我最後終於逮住了他,要他解釋那是什麼意思。沃爾特·惠特曼,他明白那其中的含義。

另外,我身邊還站著希克利和迪克利,情緒的力量使得它們抽搐顫抖,因為它們站在我父親的墳墓前——雖說他實際上並沒有葬在這兒,也永遠不可能了。但這並不重要。墓碑蘊含的意義使得它們激動不已。我想也不妨這麼說:奧賓人通過我父親領養了我,但我與它們的關係不像是老爸和女兒或者姑媽和侄子。我更像是它們的女神,一整個種族的女神。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也許事實上沒那麼自我膨脹,地位更接近於守護神、種族圖騰或吉祥物。很難用語言形容,絕大多數時候我甚至都沒法理解。我沒有被奉上王座什麼的,據我所知,女神不需要做家庭作業,也不需要撿狗屎。假如當偶像就是這個意思,那麼日復一日地還真有點不太令人興奮呢。

但回過頭再一想,希克利和迪克利之所以會住進我家,和我一起生活,是因為它們的政府與我們的政府簽訂和約時,把這一條放進了必要條款里。我其實是兩個智慧種族的協約條款。這種事你該怎麼看呢?

好吧,我嘗試過一次使用這個身份:我還小的時候,某天夜裡企圖和簡爭辯,說我應該可以晚睡,因為條約給了我這個特別地位。我以為這麼說很聰明。她的回答是翻出超過一千頁的協議——天曉得,我不知道我們居然會有一份硬拷貝——請我在協議里找出允許我為所欲為的條款。我氣沖沖地去找希克利和迪克利,要它們去告訴老媽,允許我愛怎樣就怎樣。希克利說它們必須向政府請求指導,但那需要好幾天時間,到那時候我早就熬不住去睡覺了。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到官僚主義的殘暴本質。

但這裡面的含義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屬於奧賓人。哪怕是墳墓前的此時此刻,希克利和迪克利也在用我父親為它們製造的意識裝置錄製信號。影像會被存儲下來,發送給所有奧賓人。每一個奧賓人都會站在我背後,看著我跪在自己和父母的墳墓前,用手指撫摸他們和我的名字。

我屬於那麼多人。我屬於約翰和簡,屬於希克利、迪克利和每一個奧賓人。但即便如此,儘管我能感覺到那麼多維繫——我擁有的所有那些維繫——有時候我還是會覺得孤獨,覺得自己猶如浮萍,沒有任何根基。也許我這個年紀就是會有這種感覺,每個人都會有的疏離感。也許找到自我的前提就是要斬斷一切維繫。也許每個人都會有這種體驗。

但我知道的是,就在這個墳墓前——我自己的墳墓前——我感覺到了這種時刻。

我之前也到過這個墓碑前。第一次是母親下葬,然後是幾年後,簡帶我來向母親和父親道別。認識我的所有人都不在了,我這麼告訴自己。我的所有家人都不在了。簡向我敞開懷抱,請我跟她和約翰去另一顆星球生活。請我允許她和約翰成為我新的家人。

我摸著脖子上的玉石大象,想到簡,不禁微笑。

我是誰?我的家人是誰?我屬於誰?這些問題很容易回答,但又無法回答。我屬於我的家人,屬於奧賓人,但有時候又不屬於任何人。我是女兒,是女神,是個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誰或想要什麼的少女。我的大腦因為這些事情吵吵鬧鬧,害得我頭疼。我希望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很高興有約翰陪著我。我想去找新朋友格雷琴,互相諷刺挖苦,直到兩個人都放聲大笑。我想回我在麥哲倫號上的船艙,關燈,抱著狗大哭一場。我想離開這個傻乎乎的墳墓。我不想離開,因為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已經逝去的家人。

有時候我不知道是我的生活真有這麼複雜,還是我胡思亂想得過了頭。

我跪在墓碑前,又思考了好一會兒,想跟母親和父親最後說聲再見,把他們留在我心裡,放下,離開,去當女兒、女神和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那個少女,去屬於每一個人但又只屬於自己。

這可花了我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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