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貌取人 第一節

老羅辦公室的書架上有一張三人的合影,照片里,他左手邊是我,右手邊是一個和我差不多高,但頭髮頗為凌亂,鬍子也沒有修剪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風衣,站得筆直,腳上的鞋子破爛不堪,鞋底和鞋幫用一條鞋帶綁在了一起,他卻毫不在意,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鏡頭。

他的腳邊放著一個破舊的玻璃絲袋子,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空瓶子,有幾個還不安分地探了出來。

這個男人叫朱亞文,是我們的一個當事人,那個案子也是老羅唯一主動接手,卻沒考慮過經濟利益的案子。

每次打掃老羅的辦公室,我都會在這張照片前駐足良久,有時候,我真是想不明白老羅的大腦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構造。

朱亞文是一個啞巴,也是一個快樂的流浪漢,如果不是2009年的那個案子,他和這個城市裡成千上萬的流浪漢一樣,沒人會知道他做過什麼。

2009年7月的一個清晨,本市新區的一條商業街上,林立的店鋪接二連三地打開了捲簾門,開始了新一天的謀生。然而人們很快發現,一家叫作日升五金行的雜貨店並沒有開門營業。

這家店的老闆和老闆娘因為沒有孩子和老人的壓力,平時就住在店裡,以往每天早上他們都是第一個開門的。

隔壁五金店的老闆王林站在門邊觀察了一會兒,漸漸發現有點不太對勁。日升五金行的捲簾門並沒有完全拉下,而是只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一道暗紅色的痕迹從店裡蜿蜒而出,延伸向了遠處的一塊荒地。

「唐老闆,你在家嗎?」王林上去敲了敲門,捲簾門發出了哐哐的聲音,店裡卻沒有傳來任何的迴音。

王林蹲下身,仔細觀察著地上的痕迹,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突然站起身,用力將日升五金行的捲簾門推了上去,然後猛地後退了幾步,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

太陽照進了日升五金行,原本的黑暗變得光亮,陽光下,一個肥肥胖胖的禿頂男人只穿著短褲,仰躺在地上,雙眼不甘地大睜著,身旁已積了一片血窪。

警察在十分鐘內就趕到了現場。

經辨認,死者正是日升五金行老闆唐瓊,死因為失血性休克。法醫在他的身上發現了五處刀傷,其中三刀位於腹部,兩刀刺穿肺葉。死亡時間在前一天夜裡的11點至11點30分之間。

店內有明顯打鬥痕迹,但財物等沒有遺失跡象。

熟識其家庭狀況的人回憶,唐瓊平日就住在店裡,一般9點到10點就已經上床休息。

警方對現場進行了還原,鑒於死者穿著短褲和汗衫,床上的被褥攤開,推測死者當時應已經上床休息。警方認為當天夜裡,行兇者是以欺騙方式敲開了房門,進入房間後對被害人進行了殺害。

店鋪二樓就是唐瓊平日居住的地方,房間內放有一台台式電腦,連接店裡的監控設備,但電腦硬碟遺失。警方認為,監控視頻可能記錄下了案發的全部過程,兇手顯然知道這一點,行兇後竊走了硬碟。

兇手對店內的財物並沒有竊取行為,初步排除搶劫殺人的動機,且兇手連刺五刀,手段殘忍,懷疑有可能是仇殺。初步確定的偵查方向是圍繞被害人的矛盾關係展開調查。

走訪中得知,唐瓊脾氣暴躁,和商業街上的店主幾乎都發生過爭吵,甚至就連一些顧客也和他有過爭執,但還都不到殺人泄憤的地步。而且,商業街周圍有三所大學,四個居民小區,走訪摸排工作進展並不會太順利。

有熟識的店主提供線索稱,案發後始終沒有見到唐瓊的愛人田紅。警方迅即對田紅展開了調查,卻發現田紅在案發前一天就外出上貨,原定於案發次日返回,卻因為發生了車禍,此時正在鄰市的醫院接受救治。

田紅稱,發生車禍後她就撥打了丈夫的手機,卻始終無人接聽。田紅髮生車禍的時間是案發當日夜裡的11點多,她第一次撥打被害人電話的時間是夜裡11點30分,彼時,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或許就在幾分鐘前離開了人世。

緊鑼密鼓的調查很快再次取得了進展,警方抵達現場後的第二個小時,有群眾提供線索稱,幾天前唐瓊曾和一個乞丐發生過爭執。

乞丐是個啞巴,沒人知道他的姓名。但這個乞丐卻有一個特殊的嗜好,每天夜裡必定要在日升五金行門前過夜。為此唐瓊不止一次和他爭執過,甚至對他進行過毆打。如果是仇殺,這個乞丐無疑是最有作案動機的。

警方迅速安排警力在全市範圍內尋找這個神秘的流浪漢。

鑒於現場有向外延伸的血跡,警方推斷,行兇者有可能受了傷。法醫在對現場血跡提取樣本的同時,一組警力也正沿著血跡追查。

警方展開調查工作的第三個小時,沿血跡追查的行動小組傳來了一個特大利好消息。在距離案發現場三公里外的荒地里,警方找到了一個俯卧在地的流浪漢,其隨身攜帶的身份證件顯示此人叫朱亞文。

發現時,朱亞文腹部受傷,流血過多,處於昏迷狀態,在朱亞文的手中則握著一把匕首。

經法醫及痕迹技術人員鑒定,確認這把匕首就是殺害唐瓊的兇器,現場遺留的血跡樣本也通過了同一認定,證實是朱亞文所留。

經群眾辨認,朱亞文就是屢遭唐瓊叱罵和毆打的那個乞丐。

僅用了不到四個小時,一樁性質惡劣的兇殺案就宣告破獲,令警方收穫了無數的讚譽。媒體更對本案的負責人進行了長篇累牘的報道,稱讚他是「當代福爾摩斯」「世界級的神探」。

然而,在提取朱亞文口供的時候,警方卻遇到了麻煩。朱亞文不僅僅是個啞巴,更沒有上過學,手語極不規範,對於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根本無法與警方交流,只是急切地揮舞著手臂,表示自己沒有殺人。唐瓊電腦中的那塊硬碟也沒有能夠在他的身上搜出,無法取得監控內容,也就無法得知那天晚上的案發經過。

但這並不妨礙警方認定朱亞文就是兇手,從現場痕迹來看,兇手至少有四人。硬碟應該在朱亞文的同夥身上。當務之急是從朱亞文的口中得知其同夥的行蹤。

警方不得已聘請了特教專家協助調查此事,在大量的證據面前,朱亞文依然負隅頑抗。但殺人兇器握在他的手中,現場有他遺留下的血跡,更在他的身上發現了被害人唐瓊的血跡,此前二人又曾發生過爭吵,這個案子的證據鏈條已經完備。鑒於羈押期將近,公安系統內部研究後決定以無口供形式先將本案移交檢察院,對朱亞文同夥的追查工作持續跟進。

這個時候,老羅的五叔,羅副檢察長大力推進的訴前預審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至少我們在偵查階段就介入的案子,他是一定要開一次模擬法庭的。

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之下,朱亞文的這個案子,他們也希望我們能夠提前介入,至於目的,他們急需這樣一個鐵證如山的案子扳回一局。

只不過他們來找我們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和老羅其實早就已經介入了這個案子。

就在朱亞文被警方帶著指認現場的時候,我和老羅恰好也到案發的商業街辦理一起民事案件,目睹了警方拍照的一幕。

朱亞文咧著嘴,笑得很開心,手指著日升五金行的地面,看著警察手中的相機。

老羅一看到朱亞文,就像被施了定身術,再也邁不動腳步了。直到朱亞文被警察帶上了車,他才抽出了一支煙,狠吸了一口,突然說道:「老簡,我想接這個案子。」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這可不太像你。這案子沒什麼賺頭。」

「我說他不是兇手,你信嗎?」老羅側頭問道。

「你什麼時候也有火眼金睛了?」我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你這個傢伙,我也就自甘墮落了唄。」老羅笑了一下,說完,又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情,「老簡,我沒開玩笑。我見過這個人。有一回,他向我乞討。你知道,我挺煩這群人的,有手有腳,隨便干點啥都能混點吃的。他倒也沒糾纏我,直接換到了下一個人,我也就是這時候被吸引到的,你猜怎麼著?」

老羅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問,就接著說道:「那姑娘摸出點零錢給他,他說啥不要,指著人家吃了一半的煎餅果子咿咿呀呀。姑娘把煎餅果子給了他,他千恩萬謝,完了還沒吃,小心翼翼地收好就走。

「我那天也是閑的,覺得這啞巴挺好玩,就跟著他,看看他到底想幹啥。結果……」老羅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這人自己都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討來那點吃的,還跑到公園,跟幾隻流浪貓分著吃。你說,這樣的人,會去殺人?」老羅盯著我問。

我沉默了一下,說實話,老羅的理由並不充分到能夠說服我,歷史上有太多殺手人前衣冠楚楚、愛心滿滿,背後卻做下令人髮指的殺人案。

泰德·邦迪,這個曾出任華盛頓州共和黨主席羅斯·戴維斯的競選助理,還曾因救了一名落水兒童而受到嘉獎的顯赫人物,誰能想到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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