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路遊魂 第一節

張靜曾說我有一雙鈦合金狗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嫌疑人,在我面前都會無所遁形。這話說得不太準確,我只是能從當事人的眼睛中判斷他是不是真的有罪,而這種判斷,準確率並不高,只能說我的運氣還不錯。

假如我真的有一雙鈦合金狗眼,我又怎麼可能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卻看不透張靜這個人呢?她的身世背景,她在我們面前的歡快跳脫,對於我來說,一切都很神秘,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第一次肯主動掀起冰山的一角,讓我震驚不已還是在2008年的時候。那年9月14日,是中秋節,在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卻發生了一件非常惡劣的案件。

那天夜裡,市交警隊組織了集中整治嚴重違法行為的夜查行動。行動中,交警發現一台可疑車輛在臨近檢查點時突然靠路邊停車,司機跳下車後,搖搖晃晃地衝進了路邊的綠化帶。

執勤的交警們迅速追了上去,將此人按住。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酒氣讓交警們明白,此人已經不是酒駕,而是涉嫌醉駕了。

被捕時,此人還不忘大呼小叫:「警察叔叔啊!你們可得幫幫我啊!我車讓人偷了啊!你們快去抓那孫子啊!我追了他一晚上了!」

這一幕讓交警們哭笑不得。

交警將此人帶回隊里後,在處理留在現場的那輛車時,再次發現了異常。

指揮中心接到報警電話稱有一輛車肇事逃逸,並準確報出了車牌號碼和車輛型號,但在接警員詢問肇事地點和肇事具體狀況時,對方卻掛斷了電話。

指揮中心將這一情況向執勤的警員做了通報,要求密切注意這一事態。正在處理那名醉駕司機駕駛的車輛的警察注意到,報警人說的肇事車輛正是他眼前的這一輛,他多了個心眼,仔細觀察著車輛狀況,在車胎上發現了一些深紅色的痕迹。

借著強光手電筒,他蹭了一點下來,放到鼻下聞了聞,臉色驟然變了:「這他媽是血啊!」

交警隊隨即分出一組人,沿著血跡一路追溯,一個小時後,終於在一條偏僻的土路上發現了一名死者。

死者穿著一件膝上大概十厘米的黑色抹胸禮服,赤著雙腳,高跟鞋掉落在路邊。從穿著和裸露在外的嬌嫩皮膚判斷,她應是一名年輕的女孩兒。但對於她的身份,交警們就無從判斷了,現場沒有發現死者的隨身包,以及能夠證明其身份的證件、手機等物品。

最讓交警感到無奈的是,發現時死者的頭已經碎裂,被車輪碾壓成了一攤肉餅,交警藉助鐵鍬才把這部分身體組織裝上殯儀館的車。

「看這樣,除非有人報案,要不然很難查明身份了吧?」一名剛入行的交警擦了擦嘴角的嘔吐物說,「可惜了,一看就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讓刑警隊介入吧。」一名經驗豐富的現場勘察員在看過現場後直接說道,「這是車輛反覆碾壓才能造成的後果啊,從車轍痕迹來看,這個路段就只有那一輛車經過。」

「就是說,」老勘察員蹲在路上,對著車轍咔嚓咔嚓地拍著照片,「這孫子撞完人之後,來來回回開了好幾遍,活生生把這姑娘的腦袋碾碎了!」

刑警很快介入了此案,並迅速查實,肇事司機林菁,本市某企業的總經理。對於當天自己涉嫌醉駕一事,林菁供認不諱。但對於自己肇事致人死亡並對被害人進行碾壓一事,林菁卻堅決否認,堅稱自己正常行駛,絕沒有撞到任何人。然而他的車沒有安裝行車記錄儀,那個路段又異常偏僻,不在監控範圍內,他的話自然也就無從證實。

法醫對被害人進行了屍檢,死者女性,從骨齡判斷,約二十三歲,上下誤差不超過兩歲;屍長約一百七十二厘米(因頭部缺失,無法準確計算身高);處女膜陳舊性損傷,生前未遭遇性侵,無生育史,身份不明。法醫擬通過3D顱骨復原技術重繪死者的容貌,但死者頭部遭遇反覆碾壓,能否復原成功,法醫並未給出明確結論。

「別抱太大希望,你們還是加派人手在那周邊摸排吧。」法醫如是說。

根據屍體狀況,法醫推測出了一個死亡的時間段,也無法排除林菁的嫌疑。而在林菁的車輛上也確實發現了死者的血跡。一周後,交通部門出具了鑒定報告,證實肇事車輛確是林菁所駕駛的那輛無疑。

該案被迅速移交到了檢察院,檢察院在對案件進行複核後認為,案發當時,林菁涉嫌醉駕,且是在明知醉酒狀態下依然駕車出行,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嫌疑;肇事後,林菁沒有對被害人進行積極救治,而是對被害人進行了反覆碾壓,顯然是認為被害人一旦存活,自己要承擔的賠償責任更大,主觀惡意明顯,已不能以交通肇事罪來起訴,而應以故意殺人罪起訴;案發後,林菁有逃逸舉動,情節惡劣。

不過這一次,檢察院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提起公訴,而是要求警方對該案進行補充偵查,理由是肇事車輛上的血太少,不符合現場形態。

這回找上門的,是林菁的妻子胡可,一個四十多歲、雍容華貴、氣場強大的女人。

「老林絕不會幹那種事!」律所辦公室里,胡可佔據了主位,微仰著頭,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態。

一個二十多歲的黃毛年輕人——據說是胡可和林菁的兒子,林果果,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站在胡可的身邊。

這幅景象讓老羅很不爽,不過他強壓著怒火,賠著笑臉。原因嘛,胡可一進屋的時候就說過了,兩百萬,是這個案子單純的酬勞,至於其他的支出,實報實銷。

「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畢竟林先生當時喝了酒。」老羅難得低聲下氣地說。

「我媽說不會就不會!」林果果眼睛一瞪,猛地一拍桌子,「不信我媽的話?!」

「果果!」胡可低喝了一聲,阻止了林果果。

我也拉了拉老羅,這小子臉上雖然帶著笑,但是放在下面的拳頭已經握緊了,林果果再多說一句,恐怕他就要嘗嘗滿臉桃花開是什麼滋味了。

「抱歉,羅律師,果果還小,希望你們別介意。」胡可微笑著說道,修長的手指在那張還沒簽章的支票上摩挲著。

「不介意不介意!」老羅連連擺手,「你說,你想要什麼結果吧?」

「痛快!」胡可滿意地點了點頭,「我聽說,你們接的幾個案子,到最後都是無罪釋放,我不求他無罪,少判幾年就行。」

「冒昧問一下,為什麼這樣?」我微微皺眉,這個胡可,一口咬定林菁沒有肇事,卻又不要求無罪釋放,這似乎有些矛盾。

「沒什麼,男人啊,就得適時給他個教訓,要不然,尾巴就翹上天了!」胡可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站起了身,以無可挑剔的優雅步伐走出了辦公室。

看著胡可和林果果走進電梯,老羅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說:「這娘兒們,以為自己是誰呢?!小李,把支票存上去!」

他把支票交給了財務,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壓抑的不滿卻無處發泄:「老簡,你咋不拒絕這案子呢?!你不說話,我都不敢動手。」

「你都不敢動手,我就敢拒接案子了?」我也在沙發上坐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個胡可,帶給我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那現在咋整?」老羅斜著眼睛問我。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幸好,胡可不要求無罪辯護,少判幾年就行,這案子,還是有搞頭的。」休息了一會兒,老羅漸漸恢複了些力氣說道。

「怕沒那麼簡單。」我沉重地搖了搖頭,「胡可的要求太奇怪。案子到現在還沒起訴,我們能做的事太少。找找人,先了解一下案情。」

「兩百萬啊!」完全恢複過來的老羅根本沒聽我在說什麼,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這樣的案子咱們多接幾個,用不了幾年咱就是千萬身家,到時候就能移民去荷蘭,滿足你那小小的變態慾望了。」

「噁心!」

我隨手抓起一個抱枕,丟給了老羅說:「約下靜,看看她有沒有什麼線索。等會兒咱倆先去見見林菁。」

「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絕對沒有撞到人!」看守所的會見室里,只有四十五歲的林菁卻已經是滿頭白髮,憔悴不堪,這幾個月的牢獄生活讓他不堪重負。

「你再仔細回憶一下,當時到底什麼情況?」我問。

「當時本來是參加一個聚會,我兒子和老婆有事先走了。後來家裡來電話,讓我趕緊回去,說有事。」林菁皺著眉,努力回憶著,「我開車走的,開到那段路的時候,車確實顛簸了一下,但是我沒看到人啊!」

「會不會因為太著急,你沒注意到?」

「不可能。」林菁搖了搖頭,「因為喝了酒,我車開得很慢,那段路又沒有路燈,所以我特別小心。」

「顛了那一下,你沒下車看看?」老羅問。

「沒啊。」林菁搖了搖頭,「那段路本來就不太好走,我又著急回家,也沒在意,連車都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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