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涌 第五十章 金菊之輝

柯楚國

首侯八年十一月

馬塔的軍隊終於即將斷糧。這都是柯楚連年戰爭和馬塔疏於治國的惡果。蒲馬·業木的持續偷襲也是原因之一。塞卡·集莫的艦船和機械獨角鯨封鎖了柯楚海港,海運也無法維繫。

柯楚士兵只得挖樹根草根充饑,又在軍營中種起菜來。儘管馬塔本人能鼓舞軍心,逃軍現象仍然猖獗。

每日,馬塔都會藉助作戰風箏升至犁汝河上空。

「庫尼·加魯,上來與我交手吧!」他大喊。

庫尼從未回應。

他倒是叫了一架飛船來。在馬塔看來,這種行為十分卑鄙,和帶刀子參加摔跤比賽沒有什麼兩樣。但庫尼卻不在意這些。

飛船飄近作戰風箏,船員開始朝飄在空中的馬塔放箭。

拉索負責指揮士兵操縱作戰風箏絞盤。他見狀咒罵庫尼背信棄義,後悔自己當初在蟠城宴席上維護他。霸主明明提議二人單打獨鬥,他卻派人放箭,實在無恥。他不明白庫尼的部下如何能效力於如此懦夫。他高聲命手下轉動絞盤,將風箏降下來。

但馬塔卻喝令他們住手。他雙眼圓睜,盯住飛船甲板上的神射手的雙眼,放聲大笑。笑罷,他發出一聲悲傷長嘯,意義難辨,有如野狼痛苦的哀嚎。

弓箭手們臉色一變,箭便紛紛射偏。他們不忍再看馬塔那高高飄在空中的孤獨身影。

「這場戰爭還要打上多少年?」庫尼問道,「我再見姬雅還要等上多少年?」

眾位顧問這回都無言以對,就連路安·齊亞也沒有答案。

庫尼提議商談徹底停戰協約的條款。

庫尼與馬塔又各自乘平底船前往犁汝河中會面。二人舉杯。

「繼續打下去只會傷害達拉百姓。我無法拿下柯楚,你也無法離開它。不如我們將這天下一分為二?犁汝河和梭納陸河以南的地盤自此都歸你,其餘歸我。」

馬塔冷冷一笑。「那時在蟠城,我真應該聽佗入路·佩臨的話。」

「你我二人走過的道路上都充滿悔恨。我很想再叫你一聲兄弟。」

馬塔瞧著庫尼,庫尼臉上滿是痛苦。馬塔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類似同情的情感。或許眾人心中多少都還有些許廉恥,只是有些人心中藏得更深些。

他向庫尼舉起酒杯。「大哥。」

馬塔返回薩魯乍城,一路漫長緩慢。他將庫尼的家人還給庫尼,又保證蒲馬·葉盧只要停止偷襲便可安全返回熱翡卡。他的手下十分疲憊,但心情愉悅。戰事終於結束了。

「霸主。」拉索·米羅催馬上前,與馬塔並肩騎行,「庫尼·加魯從未在戰役中贏過你。咱們不過是運氣不好。」

馬塔·金篤點點頭。他輕拍雷飛落的脖頸,再次加速向前,形單影隻地領路。

加魯全家團聚悲喜交加。

「媽媽!」

緹沐已經八歲,曦拉則是七歲,二人與庫尼相處一直十分嚴肅,恪守儀禮。可如今他們卻從蕾紗娜身旁徑直衝向姬雅,緊緊抱住她。小乎鐸拽著爸爸的衣袍,好奇地看著這位素未謀面、雍容華貴的新阿姨。

蕾紗娜向姬雅以福式行禮。「姐姐,自祖邸城一別,我和兒子日日祈禱感謝你。如今你回到庫尼身邊,達蘇國終於迎回王后,天下歸於正道。」

姬雅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素妥夫人也與姬雅一同回來了。庫尼很是驚訝。

「有些家人是天生的,有些家人是由愛而得。」素妥道。

「我很榮幸。」庫尼向她深鞠一躬。「那馬塔呢?」

「我很愛護我侄子。」素妥說,「但他與我的道路相去甚遠。」

奧索·其林在做人質的這幾年間變得愈加枯瘦,但他眼中多了一種庫尼從未見過的力量。緹沐與曦拉仍然緊抱著姬雅,又喊起「奧索叔叔」,其中的暖意令庫尼心頭一顫。

他呼出一口氣,露出一個微笑。「你受苦了。謝謝你。」

奧索鞠了一躬,與素妥離開屋子。蕾紗娜把兩個孩子也帶出去玩了。

姬雅與庫尼相擁,二人都是淚流滿面。他們之間的溫暖令人心安,但也變得微弱,經過多年分離,彼此的氣味都變得不再熟悉。他們之間的激情曾經溫暖祖邸城中的蝸居,曾在薩魯乍城外的海邊居所中熊熊燃燒,如今卻須假以時日才能重新點燃。

「為了我們的成功,你付出了太多。」庫尼道。

「你也是。」姬雅說。

路安·齊亞打點行裝準備撤離之時,突然聽到書頁翻動之聲。他四下察看,發現是哈安國老漁夫送給他的那冊神奇的《自知書》。

但帳中並無風吹過。

他走到近前:書翻至一頁空白。他正瞧著,色彩斑斕的象形文字在紙上浮現出來,有如島嶼從海中緩緩升起。

那些文字講述了一個神話故事:

曾經有兩條獨角鯨爭當四海霸主,一條為藍色,另一條為紅色。兩條獨角鯨的力量旗鼓相當,足足打了七天也沒有分出勝負。

雙方約定,每天日落時分,雙方也都已沒了力氣,便就此停戰。它們分別在一條海溝兩側安睡,各自休養生息。清晨,太陽升起,它們便繼續開戰。

第七晚,紅獨角鯨正要休息,吸附在它身上的一條鮣魚低聲對它說:「幹掉他。幹掉他。幹掉他。趁他閉著眼睛,頭腦麻痹,用你的角刺穿他的心臟。幹掉他。幹掉他。幹掉他。」

「這算哪門子建議?」紅獨角鯨道,「這種做法毫無公平道義可言。經過連日交手,我已經開始對他生出欽佩之情了。」

「我依附於你。」鮣魚說,「你進食之後,口邊殘餘的渣滓便是我的食物。我憑藉你的偉力才得以周遊四海。倘若你得勝,我便有更多食物,或許還能膨脹起來,向其他魚兒炫耀五顏六色的鰭。可你若輸了,我便不過是另找一條大魚吸附罷了。你得勝可使我獲益,但你若受辱卻與我無干——大海很清楚,若是大魚將自己的無德之舉歸咎於他人樂於提供幫助和建議,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獨角鯨頗為意外。「你這是承認了你毫無損失,但我卻會滿盤皆輸。我又為何要聽信你?」

「因為我生得卑微,吸附在你的肚皮上,我的責任不是做你的良心,而是幫你考慮你不敢思考之事,謀劃你不敢公開之舉。你若見到一條威風凜凜的獨角鯨,鱗片閃閃發亮,鯨皮光滑無比,肌肉健壯有力,那你便大可確定,他身上吸附的鮣魚數量要多得多,他們全部以食物渣滓為生。若是怕髒了自己,寄生於獨角鯨的鮣魚便活不長久,無法得勝。」

紅獨角鯨便聽信了鮣魚的話,當上了四海之主。

路安·齊亞合上書,苦笑一聲。難道他便要以這種方式載入史冊嗎?

他又憶起月光下的傾盆城廢墟,回想起哈安國的那首童謠。他想起對父親的承諾,再次感到心中難安。

理想越是完美,手段就越難純粹。

庫尼的軍隊從笛牧細城撤出,朝柯戈·葉盧重建的蟠城進發。協約規定,雙方不在犁汝河岸五十里的範圍內駐軍。

「你考慮過咱們何時進攻嗎?」路安問。

他們正坐在庫尼的馬車中。國君正在瀏覽收成和收稅情況的報告,考慮著戰後如何治理廣闊的新國土。他意識到,柯戈·葉盧從乍帝國的皇家檔案館中救出的舊檔案如今都將派上用場,對宰相柯戈的遠見充滿感激。路安·齊亞的問題令他出乎意料。

「進攻?」

路安深吸一口氣。「你不會當真以為和約就是結局吧?」

庫尼看著他。「仗已經打了太久。馬塔和我始終僵持不下。我已經在和約上蓋了章。木已成舟。」

「蓋章不過是在紙上留下一個印子,其效力大小就看你自己意願如何。柯楚軍隊已沒了糧草,如今又四散柯楚全國各地,沒有防備。而我方拜柯戈所賜,仍然糧草充足。此時從其背後出其不意,全力而攻,正是最佳時機。」

「那我便會永遠被史書載為背信棄義之人,以我自己的實際行動坐實馬塔對我的指責。你的建議有悖於一切戰爭規則。我將榮譽掃地。」

「史書的功過評判在眼下無法確定。你看到的只是當代人的批評,卻無法預測子孫後代在未來如何看待你的所作所為。你若不立刻進攻,結束戰爭,殺戮便將繼續下去。再過十年,或二十年,達蘇國與柯楚國仍將在戰場上兵戎相見,鮮血又將染紅犁汝河,達拉百姓仍要受苦喪命。」

庫尼想到了蟠城百姓,他曾為了保住與馬塔的情誼而辜負了他們。百姓血濺街頭的哭喊聲仍時常出現在他的噩夢中。

「你這是要犧牲百姓,只為了你一個人的榮譽,一些空洞的字眼。」路安道,「在我看來,這才是最自私的做法。」

「難道就沒有仁慈之道的餘地嗎?諸神或凡人都沒有同情心嗎?」

「陛下啊,對敵人仁慈便是對朋友殘忍。」

「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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