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三十章 蟠城之主

蟠城

義正武治四年十一月

瑪碧德雷皇帝選擇完美之城作為都城,並非因為希望居住於此,而是希望安葬於此。

他希望分布在皇陵四周的皇家墓地能夠從地下汲取卡娜、拉琶和飛索威這幾座雄偉火山的能量。他認為山脈能夠永葆青春活力,因為它們能夠通過劇烈噴發的新鮮熔岩不斷重塑,這種活力也會為皇室家族提供源源不斷的力量與生命,使帝國永遠存續下去。

瑪碧德雷的靈魂倘若當真出沒於此,現在一定在琢磨,這個計畫為何沒能奏效。

二世皇帝像個胎兒一樣蜷縮在床上,衣衫床褥都浸著尿液,庫尼·加魯便這樣接受了他的投降。

路安·齊亞前來告別。

「你不肯留下與我共事?」庫尼問道,「倘若沒有你,我也無法成為熱翡卡之主。」

庫尼自年少看到那名刺客在空中翱翔,從此便對路安心生敬佩。他也認為,達拉諸島再無一人能構想出如此大膽奪取蟠城的計畫。

庫尼生平最愛結交有才之人,而路安·齊亞便是庫尼最為珍視的朋友之一。

「加魯大人,你已完成天命。我從百姓之間流傳的故事中都聽說了。你在二梅山中難道不是一劍斬斷白色巨蟒?你在逃亡時難道不是霓虹環繞?而今,你以獨角巨鯨為坐騎,諸島帝王也在你腳下瑟瑟發抖。你是一個好領主,但你已不再需要我的幫助。我想去為哈安國盡一點力,它弱小,也是六國中最後一個尚未獨立的,可是它到底是我的故鄉。」

路安走前,二人舉起盛滿高粱酒的酒碗乾杯。他倆都將眼淚歸咎於烈酒辛辣。

路安返回哈安國的舊時都城傾盆城。

蟠城陷落的消息已傳至此地,街頭滿是哈安國小夥子四處遊盪,興奮地談著新時代的到來。乍國衛隊士兵被禁於營房,對市民的不穩定情緒擔驚受怕。

路安未受阻攔,徑直返回齊亞部族的祖宅,他正是在這裡見到父親最後一面,許下誓言,以此成為他活下來的動力。

美麗花磚裝點的大理石地板的廳堂都沒了,他與父親在牆面石板上寫滿公式與證明的書齋也沒了,存有達拉諸島四下搜集來的大量古書的藏書室也沒了,擺滿研究星辰、潮汐、時間、自然的各樣設備的陽光燦爛的實驗室,也都沒了。

祖宅已化作一片焦土,碎石滿地,荒草叢生。

「父親。」路安在廢墟中跪下說道,「乍帝國已經滅亡,我回來了。柯素季王很快就會回來,我將輔佐他重建我們的祖國哈安,令它恢複舊日地位。我已實現諾言。您滿意嗎?您的魂靈如今安息了嗎?」

微風吹過野草。一隻孤鳥在遠方啼叫起來。

路安跪了許久,直至太陽落山,月亮升起,他是想占卜諸神之意和逝去祖先的含混答覆。

庫尼對蟠城中已經投降的數千帝國士兵頗為擔心。他只帶了五百人,倘若帝國支持者決定不顧二世皇帝安危,輕易便能打敗他的微薄力量。

庫尼召集所有智囊,尋求建議。

「我們現在還不能放出蟠城陷落的消息。」柯戈·葉盧說,「倘若熱翡卡其餘地區的帝國司令官得知你的兵力不過如此寥寥,便會全部趕往蟠城,咱們就完了。」

「那咱們必須立刻封鎖蟠城。」庫尼說,「萬一有人已經派出信鴿呢?」

「我已解決此事。」潤說,「腌制鹹淡得當的話,烤鴿子真是一道美味啊。」

庫尼大笑。「幸好有你們替我考慮周全。如今,最要緊的是給我兄弟馬塔·金篤送信,讓他儘快派援兵來。」

「若是我們手中還有飛船就好了。」柯戈說,「可惜,你既不願路安·齊亞留守,皇宮守衛已將飛船摧毀。」

「我來向金篤將軍送信。」潤說,「我有辦法保證消息不被帝國巡邏兵攔截。」

庫尼點點頭,心下想道,幸好自己頗有遠見,讓潤保留與黑道的關係。

「然而,遠水不能救近火啊。」庫尼愁道,「如何保證蟠城降軍不會反叛?」

潤·柯達低聲講出一個建議。此舉低劣下作,民恩·薩可禮與泰安·卡魯柯諾都表示反對。庫尼·加魯本欲拒絕,但柯戈·葉盧卻發話支持潤。

「加魯大人,叛亂很有可能發生,我們必須竭盡全力保存這場豪賭的果實。」

庫尼仍然猶豫不決:「小柯,你當真認為,我們必須用如此高昂的代價換取帝國軍隊的忠誠?」

「若要成大事,便須處處做到極致,殘忍之道亦然。」

柯戈的觀點令庫尼心神不安,但他一直都願意聆聽他人的建議。於是,他勉強同意了潤的計謀。

蟠城不愧為帝國都城,人口眾多,街道寬闊,十六輛馬車亦可並行通過,建築宏偉,市場中售賣的商品琳琅滿目,凡可想到的各個方面,蟠城的確都是天下無雙。形形色色的商人與投機者都來到天子腳下尋找財富。人們常說,寧留蟠城當小鼠,不做客非島大象。

投降的帝國士兵中悄悄流傳著一個說法:只要不傷人性命,便可劫掠蟠城,作為投降加魯公爵的獎賞。有幾個士兵大著膽子走上街頭,試探流言真假。庫尼的手下瞧著他們,並未加以阻攔。待到午後,原先的帝國兵營中已空無一人。

士兵們恣意蹂躪整座城市。蟠城有如被攻陷的城池,可攻城者卻是發過誓要保衛它的那些人。他們闖入街道兩旁的豪宅,隨心所欲搶奪財物,對宅中男女恣意妄為。他們的確不敢殺人,但除了死以外,還有許多法子可以折磨人。

十日十夜之間,蟠城化作活地獄,家家戶戶都縮在地窖中瑟瑟發抖,聽著倒霉蛋的哭叫聲。完美之城已被玷污,充斥著恐懼、鮮血、貪婪、怯懦。

在此期間,庫尼·加魯將自己的部下留在皇宮中,遠離街頭混亂。只有柯戈·葉盧帶領數人前往皇家檔案館,整個帝國的人口與稅務檔案都保存於此,還有官府的所有其他行政文書。

「鎖好門,別讓搶劫者闖進來。」柯戈下令道。

「我們為何要在意這些破舊的書捲紙張?」達飛羅問道,隨即又低聲說,「皇帝是不是把最珍貴的寶藏都保存在這裡了?這招很聰明,沒人會找到這裡來……也許,一會兒你我可以偷偷看上一眼?」

柯戈大笑:「這裡可沒有金銀寶石。」

「難道是藝術品?」達飛羅略有失望。他知道書畫藝術品也可以很值錢,但倘若畫上沒有美女,他便無甚興趣。

「算是吧。」柯戈說,「政治是最高形式的藝術,或許有天你會領悟。」

投降的帝國士兵蹂躪蟠城之時,庫尼不得不遠離自己釋放的恐怖。他決定在皇宮的靜謐走廊與空曠廳堂中信步漫遊。

四周的華美令他屏息。每個房間的天花板都有至少五十尺高。所有牆壁都覆滿精美浮雕圖案與金絲鑲嵌花紋。地上滿是絲綢錦緞的墊子,其中填滿數以千計的鴨雛與仔羊的絨毛。牆上掛著從被征服的六國得來的無價書畫。

庫尼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精美的傢具、玩物與裝飾:甘國的珍珠與珊瑚壁畫,里馬國的檀木雕,法沙國的玉像,哈安國的玳瑁幾,阿慕國的鳥羽掛毯,還有金子,數不勝數的金錠,都是柯楚國勞工用心血與生命換來的。這些物件代表著權力,瑪碧德雷皇帝之於整個帝國所擁有的權力。庫尼賞玩著這些東西,真真切切觸碰到了這種權力。

他還記得自己年少時觀看瑪碧德雷巡遊經過祖邸城附近的大路,當時他心中充滿敬畏感,當面對如此龐大的權力時,人便會瑟瑟發抖。想到彼時與當下之間的巨大變化,他心中感到一陣驚奇。

「皇帝、國君、將軍、公爵。」他低聲自語道,「這一切都不過是標籤而已。」然而,標籤卻會改變一個人的行為舉止。他已習慣於自視為祖邸公爵,如今又開始自視為熱翡卡國君。他是否會習慣又一個新標籤?是否會習慣眾人的敬重與訝異……或許還有恐懼與仇恨?

奇獸園和水族館中的鳥獸呼喚餵食。它們美麗孤單,囚於籠中,對自己的生死毫無掌控。

一間籠中關有一頭高傲美麗的牡鹿,焦躁地來回踱著步。然而,籠前標籤上稱它是一匹馬。庫尼困惑地看著它,它也望著庫尼。

「最後將是鹿死誰手?」庫尼自問道,「狩獵是否已近尾聲?」

庫尼來到皇宮深處的一片亭舍,這裡便是後宮之所在。瑪碧德雷皇帝和二世小皇帝的妻妾都居住於此。她們正為自己的未來擔驚受怕。但一看到庫尼,她們便梳妝打扮,走了出來,各人都站在自己的閨閣前,唯一的服飾便是魅惑的微笑。她們模樣銷魂又令人憐惜,在庫尼看來,與奇獸園中的動物並無甚區別。

庫尼累了。幾年來,他似乎一直在征戰奔波。姬雅不在身邊時,他從未動過尋找其他女人陪伴的念頭。但他也有身體需求,與死亡擦肩而過更令他慾望噴薄。各色肉體就擺在他眼前,他不願拒絕,不能拒絕,也不該拒絕。

難道他就不該得到些獎賞嗎?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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