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二十五章 「此乃馬也」

蟠城

義正武治四年八月

匹拉總管頗為憂心。

庫泊攝政王任命國庫大臣為乍國元帥,誰也未曾料想此舉竟成妙招。此人謹慎精明,才幹遠勝眾人期待。

阿汝盧吉島大捷成了人人熱衷的話題。有些諸侯國甚至派來秘密使節討論投降條款。當然了,皇家大軍在犁汝河畔尚遇小挫,但起義軍也無法渡河進入帝國腹地熱翡卡平原。

庫泊終日吹噓自己高瞻遠矚的任命決定。他在宮中趾高氣揚踱步的模樣,簡直以為自己是偉大的立法者阿汝阿諾再世。很快他就變得令人難以忍受,顯然早已忘記倘若沒有匹拉,他也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庫泊野心勃勃,這一點人盡皆知。他已是蟠城中最為位高權重之人,但匹拉看得出,終有一天,庫泊可能會認為他不再需要二世皇帝。就連馬拉納的軍職都受制於庫泊的心情,有了這位元帥作為後盾,庫泊大可踏入大政務廳,質問群臣究竟認為誰才是真正的皇帝。

群臣都曾點頭同意攝政王牽進大政務廳的是馬,他們也只會再度明智點頭,應聲回答說皇帝正站在他們面前,剛剛問了他們一個問題。

那麼,坐在寶座上的那孩子是誰?

誰知道呢?定是冒名頂替之人。

那孩子身旁之人呢?

不過是個管家,那孩子的玩伴。他敗壞乍國傳統美德。理應斬首!

匹拉搖搖頭。他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他一度可以滿足於見證乍國衰亡,但如今,他想要得更多。他已經受夠了二世和庫泊這兩個蠢人。

從乍國皇室手中奪得皇位的不應是庫泊,而是他。他定要為瑪盈好好報仇雪恨。

「我要見皇帝。」庫泊說。

「陛下正忙著。」匹拉說。

「正忙著玩吧。」庫泊對宮中規矩愈加惱火。明明是他負責治理帝國做出重大決策,可每周卻要像奴僕一樣來向這個被寵壞的孩子彙報。

小皇帝下了一道任性諭令:任何人想要面見皇帝,都必須先經由匹拉總管批准。可匹拉不過是個奴僕!這使庫泊忍受的屈辱又多了一分。或許是該改變一下規矩了。

「皇帝還年輕,容易分散心思。」匹拉說,「我會密切注意陛下的心情,等他狀態更適宜的時候再召你來。」

「多謝。」庫泊說。匹拉總管是個傻瓜,正是皇帝喜歡的那種夥伴。但先皇過世時,他和匹拉便被不可言說的共謀綁在了一起。他還需要匹拉,至少當下如此。

「快來,快點。皇帝說想聽國事。你得現在去見他。」

庫泊整理好朝袍和頭冠。頭冠上墜著美玉與琥珀製成的珠子,象徵他的權威。他一路疾走,穿過皇宮廳堂,前往皇帝的私人花園。匹拉在他身後小跑,跟上他的步伐。

他們轉過拐角,進入花園。皇帝正坐在一張長椅上。他似乎在擺弄堆疊膝頭、拖至長椅的一摞衣物,還有說有笑。

庫泊走上前來。「陛下,您召我來?」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一驚,抬起頭來。長椅上的衣物窸窸窣窣,一個姑娘面紅耳赤,從他膝頭坐起身,徒勞地想要遮掩胸部。她朝攝政王、皇家總管以及皇帝飛快地行了個禮,隨即沿小徑落荒而逃,消失在灌木叢後。

「並沒有。」二世皇帝面色通紅,滿腔怒火,「出去。出去!趕快出去!」

庫泊儘快退下。

匹拉跪倒在地,前額抵上冰冷的石頭。「小人該死,陛下。他硬闖進來的。小人攔不住他!」

皇帝點點頭,不耐煩地揮手叫他退下。他站起身,沿姑娘方才離去的小徑走了。

匹拉暗自微笑。在如此時刻被貿然打擾,沒有什麼比這更讓那孩子羞辱氣惱的了。此後,皇帝每次見到攝政王,腦海中必會浮現起這次難以磨滅的記憶。

而後,匹拉賄賂庫泊的管家,請他幫忙收集庫泊練字之後丟棄的廢紙。

「我極仰慕攝政王的書法。」匹拉謙卑地說,「我只是想挽救一些他棄之不留的佳作。」

管家認為此舉並無大礙,他甚至對這位皇家總管心生憐憫。多麼悲慘的生活啊。終日忙碌只不過是給小孩解悶,愛好又是求人收集他人的廢紙。庫泊攝政王卻是真正的偉人。這兩人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匹拉耐心等待了些時日,才收集到足夠字跡。他將字紙攤開,用熱水壺在背面小心摩擦,直至蠟字軟化,易於剝落。他從中挑選蠟字,重新排列在一張白紙上,再從背面加熱,直至蠟字融化少許,再次固定。

至此,他便得了一首新詩,以庫泊精美流暢的筆跡寫就。此詩並非出自攝政王之手,但庫泊也無法證明這詩是偽作。

他將此詩漫不經心地落在通往大政務廳的台階上,而後便會有人發現,呈交皇帝。

吾等雄鷹,竟由鼠馭。

吾等獨狼,卻聽狸令。

終有一日,位歸其主。

愚昧小兒,哀求饒命。

「您還記得那頭鹿嗎,陛下?」匹拉對又怕又怒的二世皇帝低語道,「希望您終於領會了必須知曉之事。」

叛徒!庫泊簡直難以置信。皇宮侍衛夜半來到他的住處,叫醒他,又給他戴上鐐銬。如今他被囚於皇家地牢,甚至沒人肯來告訴他,指控他的證據究竟是什麼。

他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倘若要說誰最擅長寫文說服他人,那便是他庫泊了。他靠筆墨刀蠟便能自救。

他給皇帝寫了一篇又一篇請願書、一封又一封書信,但始終未獲回覆。

匹拉總管前來探視舊友。

「你做了些什麼啊?」匹拉悲傷地搖頭問道,「你的野心難道就沒有邊界嗎?」

庫泊什麼也沒有承認。匹拉做了個手勢,身後的人走上前來。

庫泊生平從未體驗過如此疼痛。他的手指骨一根根被敲斷,被敲斷的骨頭又再次被敲斷。庫泊昏死過去。

他們將冷水潑在他臉上,喚醒他,再繼續對他用刑。

庫泊承認了一切。匹拉遞過來的每一張紙,他都簽了字,簽字時用牙齒咬住筆桿,因為他的手指已經像融化的蠟燭一般癱軟。

三名皇宮侍衛來到庫泊的囚室。

「皇帝陛下派我們來核實,你的供詞是否真實。」一名侍衛說道,「他擔心匹拉總管可能太上心了。你是否遭受過酷刑折磨?」

庫泊抬起頭,浮腫的雙眼望向侍衛身後。並未看到匹拉的蹤影。

終於,找回公正的機會來了!

庫泊拚命點頭。他很想講話,卻不能。因為匹拉的手下已用撥火棍燙壞了他的舌頭。他舉起雙手,讓侍衛看他所受的折磨。

「那供詞——是假的了?」

庫泊點頭。

匹拉,你個下等奴隸。這回你逃不掉了。

侍衛們走了。

「我叫幾個手下扮成皇宮侍衛去試探你。」匹拉總管語氣冷淡地說,「他們發現你的供詞並非出自真心。看來,你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鹿,而非馬。我告訴你:此乃馬也。明白了嗎?」

匹拉的手下折磨了他整整一晚。

匹拉派最高明的醫生來醫治庫泊。他們包紮好他的手,給他的舌頭塗了藥膏。他們喂他進補湯水,將草藥膏塗在瘀青處。但他們一碰庫泊,庫泊就一縮,怕這不過是匹拉折磨他的新花招。

一天,又有幾名皇宮侍衛來到庫泊的囚房。

「皇帝陛下想核實一下,你的供詞是否屬實。你有沒有遭受酷刑折磨?」

庫泊搖頭。

「那供詞——是假的嗎?」

庫泊拚命搖頭。他嘟噥著,嗓音嘶啞,用各種手勢嘗試比畫著告訴他們,那供詞都是真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是背叛了皇帝陛下。他想害死皇帝。他非常非常懊悔,但他罪有應得。他希望自己這次的表現合格了。

二世皇帝滿心憂傷地聽完皇宮衛隊長的彙報。他內心深處仍然拒絕相信攝政王當真會背叛他。

但皇宮衛隊長講述了手下探訪庫泊的經過。在一間安全室中,匹拉總管並不在場,庫泊對問訊的侍衛堅持表示並未遭受酷刑折磨。他非常懊悔,但供詞是真的。

皇帝心煩意亂。

匹拉總管前來寬慰他。「無論您覺得自己有多了解他人,人心皆難測啊。」

二世皇帝下令將庫泊的心臟剜出來,呈到他面前,看看是紅色的忠誠之心還是黑色的叛變之心。

可等到心臟呈上來的時候,這孩子又沒了勇氣。他一眼未看,便下令將它喂狗。

匹拉總管如今又得了宰相之銜,他開始將精力放在起義之上。

終有一天,他將悠然欣賞小皇帝祈求饒命的模樣,那也將是他從乍國皇室手中奪走帝國的日子。但現下,他首先得解決起義軍的問題。

運籌帷幄之中在他看來似乎並非難事。倘若庫泊能勝任,他便也可以。

阿慕國陷落後,只有三個諸侯國仍處於叛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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