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十五章 里馬國國君

如意島一小村和本島納雄村

義正武治四年三月

塔諾·納門年事已高。

他當了一輩子兵。最初,他響應保衛祖國和榮耀奇蹟公的號召,在戈乍·同耶提將軍之父克魯·同耶提將軍麾下做了一名低等矛兵。他表現勇猛,忠心耿耿,穩步高升。最終作為乍帝國的將軍告老還鄉時,塔諾·納門已在戰場上度過了五十多個年頭。

於是他前往如意島北岸,在故鄉的村子購置了一棟海濱大宅,種下橄欖和枸杞,養了一條名叫托齊的狗。托齊腳有些跛。晚間,納門在門廊上眺望星光點點的大海,望著望著便打起盹來,托齊也會在他身旁安然入睡。

納門乘著小漁船,終日在湍急的蓋應灣中漂游。有時大海平靜,他便一連出門數日,隨波逐流,正午時分便躲在船帆的陰影中納涼小憩,夜晚啜飲米酒取暖。若是一時興起,他便停船拋錨,取出釣竿。

釣到旗魚和翻車魚是樂事一樁。新鮮魚生的美味無可比擬。

有時,在孤獨漫長的航程中,他會看到優雅的虹飛魚在日出時分躍出海面,鱗片在陽光下閃耀著虹彩,修長光滑的魚尾在他的船前划過一道道平行弧線。他每次都會站起身,將手放在胸口表示敬意,深鞠一躬。儘管他終生與劍共枕,從未娶妻,但他對虹飛魚代表的陰柔力量充滿敬意。

納門的一生摯愛便是乍國。他為她而戰,為她流血,直到她躍居其他各諸侯國之上。他相信,自己的戎馬生涯已就此結束。

「看看我。」納門說道,「我四肢僵硬遲緩。舉劍時持劍之手抖個不停。我已經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為何還來找我?」

「攝政王,」金多·馬拉納躊躇著謹慎遣詞,「懷疑諸位將軍叛國,便除掉了他們。我無法對這些罪名做出評判。但這令我沒無人可用。沒剩下幾個有經驗或才能的高級將領。我需要,當真是迫切需要有人幫我阻止不斷前進的起義大潮。」

「只能讓年輕人挺身而出了。」納門俯身撫摸托齊的背,「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使命。」

馬拉納看看老人和他的狗。他品了口茶,心中盤算著。

「起義軍說乍國變得懶惰了。」馬拉納說道,語氣鄙夷,聲音低沉,彷彿在自言自語,「他們說我們已經習慣了錦衣玉食,忘記了如何作戰。」

納門靜靜聽著,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

「但也有人說乍國分毫未變。他們說之所以會有大一統,只因六國各自為政,國力削弱,而非乍國強大無畏。他們嘲笑同耶提和尤馬將軍的英勇事迹,說那都是誇大其詞,不過是宣傳工具。」

納門將茶杯狠狠砸在牆上。「愚昧無知!」托齊豎起耳朵,扭頭察看究竟是何事惹得主人如此大怒。「他們親吻戈乍·同耶提的腳都不配,還敢提他的名諱!一百個湖諾·其馬也比不上同耶提將軍一根小腳趾頭的勇氣和榮譽。」

馬拉納繼續品茶,臉上不露聲色。要想說服一個人,就要找到他的軟肋,捅下去,直到他迫不及待按你所想行事,正如抓捕逃稅者,也要找到他最在意的那樣東西,用力揉捏,直到他打開腰包,痛哭流涕心甘情願地奉上拖欠的所有稅金。

「起義軍的進展真有那麼順利?」納門情緒平靜少許,又問道,「很難搞到可靠消息。」

「噢,是的。他們雖然看著不像樣子,但我們的衛隊一看到大片起義軍在地平線上掀起的滾滾塵土,就立刻四散逃往山裡去了。六國百姓渴望讓乍國流血,滿足他們的復仇之心。瑪碧德雷皇帝和二世皇帝的統治……可不是以慈悲著稱。」

納門嘆了口氣,將按照平式盤起的雙腿打開。他拉住桌子,頗有些費力地站起身。托齊走過來,靠在他的腿上,他俯身撓撓小狗的後背,但脊柱一陣疼痛,只得又直起身。

納門拉伸了一下僵硬的脊背,一隻手捋過銀白的頭髮。他無法想像自己再度上馬或是揮劍,哪怕他只有原先力氣的十分之一也好。

但他是徹頭徹尾的乍國擁護者。他現在意識到了,他的戎馬生涯尚未結束。

馬拉納留在如意島徵募志願軍,有不少年輕小夥子渴望冒險,願意為了保衛乍國征戰成果拋頭顱灑熱血。與此同時,納門揚帆起航,前往本島。他將負責指揮蟠城周邊防禦,看看起義軍有何弱點可供利用。

本島西北角原為哈安國領土,彎曲的海岸線包裹著水淺風寒的乍辛灣。此地仍在帝國的牢固掌控之下。海底布滿蛤蜊、螃蟹和龍蝦,時節一到,成群海豹便會前來大快朵頤。

朝內陸而行,陸地緩緩升高,生長出一片幽暗的森林。這片森林名為環木森林,古老原始,大致呈鑽石形,是復辟的里馬諸侯國的腹地。里馬國是個內陸國,人煙稀少,大一統之前是七國當中最弱小的。戰爭、武器、冶煉和屠殺之神飛索威竟會選擇森林密布的里馬國為領地,似乎有些說不通。

雖然里馬國的參天橡樹為他國海軍的許多艦船提供了桅杆和船身材料,但里馬國自己卻從未萌生進軍海上的野心。的確,里馬軍隊聲名在外的是在敵方營地下方深挖隧道,再用火藥將敵營炸掉。這火藥之術得以臻於完美,便源自里馬國工匠從大目山脈和希納內山脈中開採的豐富礦脈。

大征服前,乍國有首古老民謠,唱詞大略如下:

權力憎惡真空,需求渴望補充。

柯楚與法沙之力,來自堅實大地;

里馬地下幽深,礦人雙手戲火。

阿慕、哈安、甘國,憑艦船叱吒水上,

然而那駕馭空氣、馳騁虛空之國,

便得立於上風,掌有天下之舵。

據說,這歌解釋了為何乍國掌握飛船技術後得以戰勝其他各諸侯國。但事實上,歌中對里馬國的描述略過誇張。里馬國礦工的勇猛的確曾經令人畏懼,但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他們也只是昔日榮光的苟延殘喘。

在乍國大征服很久之前,里馬國的英雄揮舞著達拉諸島最好的鐵匠鍛造的兵器,稱霸本島。哈安、里馬、法沙三國親如手足,結為聯盟,兼備哈安國靈活先進的船隻、里馬國的精良兵器以及法沙國無畏各類地形的精壯步兵,構成了一支勢不可擋的軍隊。這三國中,里馬國的戰士最為聲名在外。

但那時軍隊人數尚少,鋼鐵罕見昂貴,戰勢也往往由個人英雄徒手決鬥而定。在這一情形下,里馬國人口雖少,卻並未造成劣勢。里馬國君仰賴礦藏帶來的財富,便可訓練數名絕精劍士,稱霸諸侯。飛索威對此地的偏愛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旦各諸侯國開始使用大批軍隊,個人勇武便不再同等重要。排好隊形的百名士兵配以脆鐵矛,依舊可以打敗一位英雄,哪怕他全身厚甲、手揮千鍛鋼鑄成的寶劍。達祖·金篤這樣的精湛武功主要發揮象徵性的作用,就連達祖本人也清楚,戰場上的勝負主要取決於戰略、糧草和人數。

形勢既變,里馬國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了。它為東北邊的法沙國所控制,因法沙國人口數量遠勝於里馬。里馬國一度光輝的歷史淪為模糊記憶。里馬國君從禮節儀式中尋求慰藉,竭力重溫早已逝去的強國美夢。

這便是被乍國所征服的里馬國,亦是業已重生的里馬國。

「里馬國境空虛。」納門將軍派出的間諜報告,「數月前,法沙國軍隊驅走了我們的衛隊,重建里馬國。但為了幫忙解決與甘國的糾紛,法沙國已將部隊召回。里馬國自己的士兵未經訓練,指揮官膽小如鼠。憑藉財色引誘和皇帝的赦免許諾輕易便可收買他們。」

納門點點頭。在夜色掩蓋下,皇家軍隊三千人從蟠城出發,乘船靜靜渡過犁汝河,悄然行軍翻過大目山脈,消失在里馬國的幽暗森林中。

在法沙國君熙錄哀王的幫助下,季祖王在舊都納雄城登基。他是大一統之前里馬最後一任國君的孫子。

年輕的季祖對周圍環境的變化眼花繚亂。他不過十六歲,本打算在乍辛灣海岸做捕撈牡蠣的漁民,最大的煩惱便是如何贏得村中最漂亮的姑娘帕露的芳心。

可就在此時,法沙國士兵走進他的茅屋,在他面前跪下,對他說,他現在是里馬國君了。他們在他肩頭披上金銀絲線織成的緞袍,又遞給他一根古老的獨角鯨骨權杖,其中由空氣潮鹹的伯阿瑪城的珠寶工匠嵌入珊瑚和珍珠。隨後他們將他帶離海邊,也離開了帕露那雙幽深靈動的雙眸的注視。那雙眼睛悄無聲息地傳達了許多信息。

於是他來到納雄城。這裡的街道以浮石粉打底,鋪設以檀木條。王宮則是以里馬國山中所產的堅硬鐵木造成,有如月宮一般陌生。街頭的每個角落似乎都設有神龕祭拜里馬國的某一位古代英雄,彼時里馬國在戰場上尚令人感到敬意與恐懼。

「這便是您祖先世代的家。」一群自稱是他的大臣的人對他說,「我們是在這裡看著您父親長大的。您全家不肯投降、被乍國士兵斬首之時,我們看著他在雙木門大哭。他們當時滿懷仇恨地看著劊子手,後背挺得筆直!」

大臣們沒有批評他的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