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十四章 長官庫尼

祖邸城

義正武治四年三月

做祖邸公爵大概是庫尼·加魯第一份樂在其中的差事。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兩家父母仍然拒絕與他來往。他們認為這場勝利定會轉瞬即逝,帝國隨時可能捲土重來。

「他們很清楚乍國律法多麼嚴苛。」庫尼怒道,「若是帝國勢力重返祖邸,他們就都完了。不如豁出去了,就拿我當賭注。」

但加魯和馬提扎兩位父親都希望二世皇帝比瑪碧德雷仁慈一些,他們也認為,明智做法是與在劫難逃的起義分子保持些距離,給自己留有轉圜空間。庫尼只得依著他們,不和兩家父母走動。(不過,露·馬提扎仍然設法通過朋友給姬雅捎信說,她確信只要庫尼好好乾下去,吉羅最終一定會改變心意。)

但納蕾·加魯卻不顧庫尼父親的意見,悄悄來看望庫尼和姬雅數次,為有孕在身的姬雅出謀劃策,又為庫尼做了他喜歡的菜肴。

「媽,我現在是大人了。」納蕾非要給庫尼盛香芋飯,庫尼便說道。

「大人才不會讓為娘的總是氣得心口痛。」納蕾說,「你看看,就因為你,我白了多少頭髮。」

庫尼只好往嘴裡填滿香芋飯,姬雅在一旁面帶微笑地注視著。他發誓要讓母親為他感到自豪——在他的生命中,僅有寥寥數人從未放棄過他,這其中便有母親,還有姬雅。

他日出時分起床,監督士兵在城外晨練,回來草草用飯,隨後便處理民事和行政事宜直至午後——他在祖邸城衙門的經驗如今派上了用場,因為他和以前的同僚官吏關係好,也理解他們的瑣碎工作的重要性。小憩之後,他便會見祖邸商會頭目和鄉下老人,聽取他們的問題。他會邀請這些人留下用夜膳,飯後審讀文書直至就寢。

「對孿生女神起誓,我從未見過你如此努力。」姬雅說道。她滿懷深情輕撫庫尼的頭髮和後背,就像是在撫摸一隻充滿熱情的大狗。

「可不是嗎。」庫尼說,「我現在只有吃飯時才喝酒了。我覺得這樣不利於健康。」他咂咂嘴,但忍住沒有四下尋找酒瓶。姬雅不肯再跟他共飲,理由是有孕在身,飲酒太過危險。(「就喝這麼一點,不會有事的吧?」「庫尼,我好不容易才懷上孩子,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你為什麼要見那些老農?」姬雅問道,「以前的市長從來不理會他們。你給自己的擔子太重了。」

庫尼面色凝重起來。「大家以前總是看到我在街頭和朋友喝個爛醉,大喊大叫,蹣跚而行。他們認為我就是個毛孩子。後來,他們又看到我去為皇帝賣命,就認為我是個沒有雄心壯志的無聊官吏。但他們都錯了。

「我以前以為農民無話可說,因為他們頭腦中沒有學識。我以為服徭役的人都粗陋不堪,因為他們心中無法體會細微的感受。但我也錯了。

「我當獄卒的時候一直沒理解那些犯人。等我成了流寇,有許多時間和最底層的人打交道:罪犯,奴隸,叛逃者,一無所有的人。與我的預期相反,我發現他們具有出自貧瘠的魅力優雅。他們天性並不惡毒,而是統治者的惡毒將他們逼上狠路。窮人願意忍,能忍,但皇帝奪去了他們的一切。

「這些人的願望很簡單:有塊地,有點家當,有棟溫暖的房子,能和朋友聊聊天,媳婦開心,孩子健康。他們記得最微小的善行,因為一些誇大其詞的段子就覺得我是個好人。他們將我扛在肩上,稱呼我為公爵,我有責任幫他們離願望更近一點。」

姬雅認真聆聽,庫尼的話中並沒有慣常的耍機靈。她看著他的眼睛,發現其中閃爍著真誠的光,和多年前她向他問起未來時一樣。

她感到內心充實,彷彿要爆裂一般。

「那就繼續好好乾吧。」姬雅的手指在他肩頭停留了片刻,隨後她便去睡了。

姬雅睡後,庫尼打算溜出去,和潤·柯達到妙壺酒家喝上幾杯。

潤保證說,如果庫尼今晚出來,定會享受一個美妙的夜晚。「瓦蘇寡婦為咱們安排了好些精彩的節目。她一直在對人說,你以前經常去她那裡,現在你也跟她保持聯繫。如果你去,就算是幫了老朋友一個大忙。」

做祖邸公爵是個累人的差事,終日以禮式正襟危坐也讓他背痛。庫尼的確很想去,想和老朋友見面,可以用平式在地上舒舒服服地坐著,不用顧忌形象,可以口無遮攔,不用考慮遣詞造句,可以做回原先的自己,而不是注重責任。

但他也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無論他是否願意,他現在都是祖邸公爵,而不是小混混庫尼·加魯。無論身在何處,他也無法放鬆自在。無論身在何處,這個新頭銜都是他的形象的一部分。

瓦蘇寡婦希望他去,也好沾些新頭銜的光,將之化為喝得爛醉的顧客和叮噹作響的銅子。

潤也有了新的生財之道,他收人錢,幫人和祖邸公爵搭關係,做得風生水起。瓦蘇大概也是他的新主顧之一。

柯戈·葉盧對這些事都不贊成,但潤卻用一句古阿諾諺語回答他:「水至清則無魚嘛。」

庫尼也同意應當和黑道圈子保持些許聯繫,他也向柯戈保證,雖然潤收了錢,他也不會隨便給人家走後門。

但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他當日見過的鄉下老人提到灌溉渠需要修繕。他還想檢查一下潤推薦的石匠的競標預算,確保價格合理。或許他還能再看幾份請願書……

不一會兒,他便在桌前睡著了,一條口水打濕了臉下的紙,他夢到了熱氣騰騰、味道甘美的高粱酒。

「加魯大人,咱們得談談資金問題了。」柯戈·葉盧說。

庫尼每次聽到老朋友們稱他為「加魯大人」便啼笑皆非。當然了,從以前總對他和朋友找茬的前任皇家巡警和衛兵口中說出,他還很樂意聽,但他一直視作哥哥的柯戈這樣的朋友如此叫他就很彆扭。柯戈的語氣中也並無玩笑之意。他微鞠一躬,面朝加魯的雙腳。

「別叫我『加魯大人』了,好嗎?咱們是老朋友,你卻搞得像陌生人一樣。」

「咱們的確是老朋友。」柯戈說,「但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和面具,這些東西自有其現實。權威是很微妙的,必須由治理者和被治理者共同努力,以適當儀式和行動小心培養。」

「小柯,我今天一杯酒都還沒喝過。你現在就說教未免太早了。」

柯戈嘆了口氣,微微一笑。庫尼不願遵守傳統,這既是自己願意跟隨他的理由,但他也擔心這會造成嚴重後果。柯戈很想幫幫年輕的庫尼,他就像是一隻初振羽翼的雛鷹。

「庫尼,人們若是看到你的老朋友仍與你平起平坐,就不會把你當回事。這會讓他們感到困惑。戲子在台上扮演國王時,只有其他戲子像對待國君一樣待他,遵守適當禮儀,才能讓觀眾信服他當真是一國之君。如果整個戲團有一人朝觀眾眨眨眼睛,那幻影便不復存在了。你如今是祖邸公爵,便最好昭告天下,無論你在和誰講話,手握大權的那個人都是你。」

庫尼不情願地點點頭。「好吧,你可以在別人面前叫我『加魯大人』。但你仍然是柯戈。我可做不到板著臉叫你『葉盧先生』。不許反對。你知道我不擅長記新稱呼。」

柯戈搖搖頭,決定就此作罷。「資金問題,加魯大人。」

「怎麼回事?」

「我們從祖邸城皇家金庫取出的錢花光了。肅非王為其馬-西金遠征軍徵募資金時,大部分錢財都運到薩魯乍城去了。餘下部分用於支付士兵軍餉以及,呃,根據您的命令,為街頭黑幫提供經費和向祖邸市民提供免費衣食。」

「我猜你還要說,徵稅的速度太慢了。」

「加魯大人,您的慷慨前所未見。您廢除了許多繁重的皇家稅目,我按照您的要求制定的新稅很輕,又很公平。但目前,稅征不上來。祖邸城的商人提心弔膽。他們不確定起義軍是否會贏,若是帝國捲土重來,他們便會覺得向您交的稅金全都打了水漂。所以他們都在……逃稅。」

庫尼撓撓腦袋。「軍餉當然得發,我也沒忘記要給你和所有追隨我度過困難的人發薪。但我也不想在守法問題上太過嚴苛——稅吏過分活躍最能激起民憤。」

「加魯大人所言極是。不過,我有一個建議。」

「請講。」

「我們就拿餐飲為例。酒樓和小食店逃稅的辦法便是靠兩本賬簿。一晚可能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但給咱們看的賬簿上寫的進賬卻只有五十。我們必須想個法子對黑賬徵稅。」

「你打算如何做?」

「我建議你宣布設立新彩票,為祖邸城的幸運自由公民提供獎勵。」

「我看不出這和逃稅問題有什麼聯繫。」

「有聯繫,不過是間接的,因為錢都是可替代的。」

「這就是你的好主意?我們得將獎金抬高,才能吸引足夠人。城中已經有不少賭場了。我們要如何與他們競爭呢?」

「不,彩票只是個幌子。這彩票不能直接買,而是消費時作為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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