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十三章 金多·馬拉納

本島

義正武治四年三月

金多·馬拉納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放下算盤,披上盔甲,佩起寶劍。

他更喜歡看著皇帝的國庫堆滿諸島收來的錢財,而非考慮如何殺人如麻。他想把時間花在設計抓捕逃稅者的辦法上,而非制訂戰略和審讀傷亡報告。

他上學時功課很好,擅長算術,勤勤懇懇地一步一步在官路上越爬越高。他喜歡清點成堆的錢幣、成籃的大豆、成匹的布、成桶的油、成捆的魚乾、成串的貝類、成袋的米面穀子、成包的羊毛、成罐的魚鱗。將東西分門別類、各歸其位,再從清單上將它們一個個劃掉,這讓他感到很是愉悅。他很樂意把這些事做到退休。

但攝政王的命令明白無誤。不知怎麼的,他這樣一個畢生從未打過仗的文官竟成了乍國元帥,海陸空三軍總司令。

身為奴僕,就得勤勉履行自己崗位的職責。他決定先從自己的長項開始:為手頭的資源列個清單。

名義上講,乍國陸軍軍隊有十萬人。但金多·馬拉納每年對國庫收入的預測從未實現過,同理,他必須用多種方法擠掉這個數目中的水分。

首先便是領土控制問題。皇帝目前仍然有效控制的領土僅限於原屬乍國的達蘇島和如意島、西北的新月島、西南的客非島以及本島中部一塊蝴蝶狀的領土,即肥沃的熱翡卡平原和熱季拉平原。眼下,高聳的大目山脈和希納內山脈、寬闊的犁汝河及湍急的梭納陸河都是阻擋起義者的天然屏障,一望無際、難以生存的共絡際沙漠也幫了大忙。

位於本島西北角的哈安國也仍完全處於帝國佔領之下。但駐紮在其他各諸侯國領土的衛隊不是投降並加入起義,就是被封鎖在駐守城中,他的指揮被徹底切斷。這些人馬是不能寫進賬簿的資產。他真正能指揮的部隊只有大概一萬人,包括完美之城周邊最為忠良的部隊。

其次,就算是仍在乍國控制下的地區,事態也並不令人放心。從達拉諸島各地強征來建設皇陵和大隧道的囚犯及服徭役者人數眾多,輕而易舉便能發起暴動。他們會對同鄉起義者表示歡迎,將其視為「解放者」,若是在帝國腹地內部與起義者裡應外合發起攻擊,後果不堪設想。

第三,海軍和空軍狀態不佳。巨型飛船所用的懸浮氣體會慢慢從綢質氣球中持續泄漏,須定期補氣,需要巨額開支來保養和運行。天下只有一處懸浮氣體的源頭,安排補氣航程變成了許多空軍司令在和平時期儘可能避免的麻煩事。除了陪伴瑪碧德雷皇帝長期巡遊的幾艘飛船,大一統戰爭結束後,大部分乍國飛船都已很久沒有起飛過了。海軍也今不如昔。除了北方尚有少許船隻巡邏打擊海盜,海軍的大部分艦船都停在船塢多年,被蟲蛀得不成樣子,幾乎無法在水上漂浮。這些也都變成了賬簿上的負債。

最後,士氣低迷。馬拉納很清楚,人心所感會對如何做事有巨大影響。乍國仍是七國之一、帝國尚未建立之時,乍國百姓痛恨其他各國將他們視為缺乏教養的鄉巴佬、尚未完全開化的窮親戚。雷揚王開始征戰四方時,不得不增加捐稅來支援軍費,乍國百姓眾志成城,要為祖國在達拉諸島應有的地位奮力一搏,幾乎心甘情願地繳稅。帝國建立後,天下太平,百姓的態度便很快轉變。如今,這種希望與決心屬於六國的起義者,乍國士兵卻四下逃竄,情緒低迷,對出兵的正義性心存疑慮。

馬拉納將資產和負債清算完畢,接下來便要逐一予以改善了。這也是他輕車熟路的工作內容。在普明天治末年,以及,特別是如今的義正武治年間,皇宮都向國庫提出了許多異想天開的要求。但他總能想法一一滿足。

首先,他要將負債變為資產。可將服徭役者強征入伍,擴大皇家軍隊,還可以參戰為條件釋放囚犯和奴隸。擴招新兵之後,乍國精英部隊的老兵可以在新軍中晉陞為小隊長、軍士、五十長、百夫長。可將缺乏經驗的新兵混編,以免每個小隊里同鄉過多。將新兵分開,加以嚴密訓練,再由乍國老兵監管,他們或許可以有效抵擋起義軍攻入帝國腹地,至少能暫時抵擋一陣子。雖然不能光憑通貨膨脹從長遠角度解決預算問題,至少可救近火。

不過,若想根除起義,還要看原屬乍國的如意島和達蘇島。他得回去招募一支軍隊,由篤信乍國和帝國大業的忠誠者組成。

帝國律法嚴苛,這無所謂。乍國窮人與其他各諸侯國的貧民一樣,在帝國的枷鎖下高聲呻吟,也不要緊。若是他能燃起百姓的愛國心和榮譽感,乍國新軍就能再次逐一征服六國,重新完成瑪碧德雷皇帝的心愿。此事看似遙不可及,或許充滿挑戰,和讓帝國的商賈農民遵從稅法一樣難以實現,但他不是也圓滿完成任務了嗎?稅法是驅動帝國的所有政策的縮影,或許同理,他既精通稅務管理,便也可由此及彼,通曉治國之術。

或許攝政王選擇他是有道理的。

金多·馬拉納嘆了口氣。還有許多事要辦。

其馬-西金遠征軍旗開得勝。

其馬元帥和西金將軍決定首先將犁汝河南岸的乍國衛隊殘餘全部掃平。犁汝河上有皇家水軍巡邏,河面寬闊,渡河暫時還不予考慮。

一座又一座城池降於起義軍,多半未經正式廝殺。皇家衛兵無意抵抗,常常徑直打開城門,脫下軍服,在起義軍進入前試圖混入平民。

其馬和西金將接連勝利歸功於自己的天賦和勇氣。誰還需要軍書兵法?不過都是舊時貴族自抬身價的花樣。他們二人雖不過是農民出身,可怕的皇家衛兵看到他們的旌幡還不是喪膽而逃?

這兩位新晉公爵從不演習,也從未給軍隊排演過任何作戰隊形。有何必要?他們為正義而戰,帶著百姓的怒火,便可戰無不勝!

他們無視軍紀或指揮鏈,就連軍服也並無規定。起義軍士兵可以隨意穿著,倘若當真想證明革命熱情,在頭上綁條紅色頭帶即可,戴上飾以柯楚國的雙色烏鴉徽記。眾人的行軍步伐也是有快有慢。

至於兵器,可以從攻下的皇家兵器庫中拿把寶劍,若是樂意,也可選擇已經用慣的農具廚刀。沒有軍餉發放——但在已攻下的城池中,若是有報告哪個平民同情乍國,士兵便可劫之掠之。起義軍可隨意說笑閑談,甚至就地坐下打盹。遠征軍接近一座城池時,那情形更像是大批農民來趕集。

起義軍穿越柯楚國北部時,一路遇到的商人、農民、樵夫、漁民都倒了大霉。財物、牲畜、莊稼——起義軍想拿什麼就拿什麼。「我們徵用這些東西,是為了解放柯楚國。」他們會對東西的主人這樣說,「你們也想盡一份自己的力量,推翻乍國暴君,為肅非王的榮耀做出貢獻的吧?」若是有人未被這些華麗辭藻說服,不多時便會遭到拳打腳踢或是更糟的境遇。

頭暈眼花的百姓倒在地上,只顧得包紮傷口,看著這批匪軍遠去,揚起大片塵土。起義軍有如蝗災吞凈禾田一般將所過之處掃蕩乾淨。

「咱們這和流寇有什麼區別?」拉索問哥哥。二人各扛一袋東西,是從路上剛遇到的商隊那裡劫來的。「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解放者。」

「拉索,不用擔心。」達飛羅說。他從來沒這麼闊綽過。「你的任務不是問為什麼,而是聽從元帥的命令。打仗就是這麼回事。讓聰明人去琢磨為什麼吧。」

飛恩·金篤聽說了柯楚國新上任的元帥和副將的事迹,厭惡地舉起雙手。「肅非王在想什麼?我們一直期待他像你祖父那時一樣,沿襲古禮,擇吉日前來圖諾阿群島,邀請我們領導柯楚國軍隊。可他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背負的期待。」

「這事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叔叔。」馬塔說,「咱們必須渡海前往本島。肅非王既然沒來找咱們,那咱們便去找他。柯楚國需要金篤家的鐵腕,我們才是柯楚國真正的將軍。」

柯楚國的雙鴉旗和金篤部族的金菊幡在海上吹來的寒風中飄揚,八百人在岸邊排成密集方陣。一隊漁船在海水中起伏,即將載他們前往本島。

飛恩在方陣前緩緩踱步,與每個士兵輪流對視。

「謝謝你。」飛恩說,「你們是柯楚復國的意義。能夠帶領你們衝鋒陷陣,我感到很榮耀。」

幾個士兵呼喊起來。不多久,愈來愈多的人加入,直至八百人齊聲高呼。

「金篤!金篤!金篤!」

飛恩點頭微笑,努力拭去淚水。

他身後的馬塔躍上一塊固錨石,與集結的士兵相比更顯高大。他一開口,聲音在諸人頭頂轟鳴:

「你們是圖諾阿群島的勇士。我們一旦上船,便沒了退路,直到我取下二世皇帝的首級!」

「金篤!金篤!金篤!」

「等我們歸來之時,」一名士兵大喊,「每人都將騎著高頭大馬,披綢掛緞!」

眾人大笑,馬塔的笑聲最響。他們的笑聲就像一柄長矛,直衝雲霄。

諸人察覺風力增加,風向轉變,吹向東南方的本島。儘管尚是早春時節,這風已如悠悠冒煙的卡娜山的炙氣一般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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