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讖 第四章 姬雅·馬提扎

祖邸城

普明天治二十一年五月

幾天後,庫尼回到妙壺酒家會見幾個密友。這些年輕人可謂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們既在酒肆惡鬥中彼此相助,也一起逛青樓品嘗艷福。

「庫尼,你打算什麼時候做點正事啊?」潤·客達問道。潤還是身材瘦長、謹小慎微,他如今的生計是給乍國軍營的文盲士兵寫家信。「我每次見到你母親,她都長吁短嘆,讓我作為摯友叫你去找個營生。今晚過來的路上,你父親還叫住我,說你把我帶壞了。」

父親的評價讓庫尼心煩意亂,他卻不願表露出來,試圖靠吹牛矇混過關。「我可是胸懷大志之人。」

「哈!說得好。」泰安·卡魯柯諾說。泰安是市長的馬廄總管,有時夥伴們會打趣,說他懂馬勝過懂人。「每次我們幾個有人說幫你找工作,你就編個瞎話搪塞過去。你不想到我這裡來,因為你覺得馬怕你……」

「它們確實怕!」庫尼反駁道,「在胸懷大志的非凡人物周圍,馬就是容易躁動……」

泰安沒搭他的話。「你也不想給柯戈幫忙,因為你覺得公差太無聊……」

「你理解錯了。」庫尼說,「我說的是,我覺得自己的創造力不該受到限制……」

「你不想和潤一起做事,因為你說羅因先生看你從經典里旁徵博引,就為了給大兵寫情書,會感到丟人。那你到底想做什麼?」

說實話,庫尼覺得用羅因先生的珠玉智慧給士兵情書添點佐料可能還不錯,但不想搶了潤的生意。他知道自己文筆更好。但這種理由是不能講出來的。

他想說自己想成就一番大事業,想像巡遊隊伍的開路先鋒一樣獲得萬眾矚目。但每次到了如何具體實現之時,他的頭腦就變成了白紙一張。有時,他不禁琢磨,父親和哥哥講的也許是對的,他就像一葉浮萍隨波逐流,一無是處。

「我在等……」

「合適的機會。」泰安和潤齊聲介面。

「你進步了。」潤說,「現在,這話你兩天才說一遍了。」

庫尼給了他一個受傷的眼神。

「我懂,」泰安說,「你是等著市長用華綢大轎來請你,好將你作為祖邸明珠呈給皇上,是吧?」

大家哄堂大笑。

「燕雀安知雄鷹之志?」庫尼挺起胸,一口氣喝乾杯中酒。

「我同意。老鷹看見你,肯定都會湊過來。」潤說。

「真的嗎?」庫尼聽了這恭維話很高興。

「當然啦。你看起來就像只拔了毛的雞。幾里開外的老鷹禿鷲都會被你吸引。」

庫尼·卡魯半開玩笑地打了潤一拳。

「聽我說,庫尼。」柯戈·葉盧說,「市長最近要設宴。你想來嗎?這次請了很多要人參加,你平常可沒機會見到他們。說不定能碰上貴人給你機會呢。」

柯戈比庫尼年長大概十歲。他勤奮好學,以優異成績通過了皇家公職考試。不過他家是平頭百姓,在官僚系統沒有人脈。做到市衙三級職員,恐怕他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不過,他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市長是乍國人,花錢買了這個清閑肥缺,但對市政管理並無興趣,決策大多仰仗柯戈獻計獻策。柯戈對地方管理工作很是著迷,市長的問題到他手裡都迎刃而解。

在別人看來,庫尼大概是個遊手好閒的小夥子,註定會進貧民院,要不就是坐大牢。但柯戈很看重庫尼性格隨和又時常靈光一現。庫尼很特別,這一點便勝過祖邸城裡絕大部分人。宴席上有了他,就不必擔心氣氛沉悶。

「當然了。」庫尼精神起來。他對宴會總是來者不拒——酒菜免費!

「市長有個朋友,叫馬提扎,剛搬到祖邸城來。他是北方人,以前是法沙國的大地主,不知怎麼和地方官起了爭執。於是他舉家搬遷,但大部分財產都是牛羊牲畜,留在老家那邊不能立刻脫手換成現錢。這次市長設宴便是為了給他接風……」

「我知道,宴會其實是為了讓客人給這個馬提扎送禮,一方面討好市長,另一方面幫馬提扎解決一時手緊的窘境嘛。」泰安·卡魯諾柯說。

「你應該可以假扮成特意為宴會招來的傭人。」柯戈提議道,「這次宴會安排是我負責。我可以把你作為侍宴短工弄進來。給貴賓上菜的時候,你便可以趁機跟他們說上兩句話。」

「不行。」庫尼·加魯擺擺手,拒絕了這個提議,「小柯,我可不會為了幾口吃的、幾個銅板就卑躬屈膝。我要作為賓客參加宴會。」

「但市長在請柬里寫了,賓客禮金不能低於一百兩銀!」

庫尼抬抬眉毛:「我腦子靈光,長得又帥。這些可是無價之寶。」

柯戈無奈搖頭,眾人大笑。

市長家宅前掛起明黃的燈籠。正門兩旁,身著柯楚國傳統短襖的年輕姑娘亭亭玉立,吸入焚香,呼出肥皂泡泡,飄向陸續抵達的賓客。泡泡落在賓客身上,隨即迸裂,綻出種種香氛:茉莉、金桂、玫瑰、檀木,不一而足。

柯戈·葉盧充當門童,逐一招呼賓客,在賬簿中登記諸人的禮金明細(他的解釋是「以便馬提扎大人奉上得體致謝函」)。不過大家都清楚,宴會之後,市長也會過目這本賬簿。祖邸城裡以後有人要想辦事,自己在賬簿里的名字後面就得跟個大點的數目。

庫尼獨自抵達。他換了乾淨的小衣和補丁最少的罩袍,洗了頭髮,也沒有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在他而言,這便算是「盛裝」了。

柯戈把他擋在門口。

「說真的,庫尼。你要是沒帶禮金,我就沒法讓你進門。除非你坐到叫花子那桌去。」他指了指大門五十尺開外靠著大宅圍牆設的一張桌子。雖然時辰尚早,叫花子和面黃肌瘦的孤兒已經開始搶位子了。「等賓客吃完,殘羹剩飯會送過去。」

庫尼·加魯朝柯戈眨眨眼,從衣袖中掏出一片折成三折的紙。「您肯定是認錯了。我是翡恩·可魯可多里。我帶了一千兩銀。這是票據,憑票在我家賬房報我的名字便可提錢。」

柯戈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女人接過話頭:「能再次見到大名鼎鼎的可魯可多里大人,真是榮幸!」

柯戈和庫尼一齊轉頭,看到門內院中站著一位年方二十的姑娘。她看著庫尼,面帶狡黠微笑。這位姑娘皮膚白皙,頭髮火紅,顯然是法沙人的常見特徵,在祖邸城頗為顯眼,但最震撼庫尼的還是她的眼睛。那一雙細眼,宛若虹飛魚的流線,更似兩潭幽綠醇釀。無論是哪個男人,一眼望進去就再也無法自拔。

「小姐,」庫尼清了清嗓子,說道,「您在笑什麼呀?」

「笑你呀。」姑娘答道,「不到十分鐘前,翡恩·可魯可多里大人剛隨他父親進來,我們還聊了聊,他講了幾句恭維話。結果您怎麼又站在門外啦,而且模樣大變。」

庫尼擺出一副嚴肅神情。「您肯定是把我錯認成了……我表哥。他叫翡恩,我叫斐恩。」他嘟起嘴,強調兩個名字發音的不同之處,「您大概是不熟悉柯楚方言,這些細微差異的確很難分辨。」

「噢?市場里的乍國官吏也分辨不出,看來您肯定經常被錯認成您表哥嘍。」

庫尼的臉霎時紅了,他隨即大笑。「看來有人在偵查我嘛。」

「我是姬雅。您要騙的那一位是我父親。」

「『騙』這個字未免也太重了。」庫尼馬上介面道,「我聽說馬提扎大人的女兒擁有絕世美貌,就像魚群中的虹飛魚一般世間罕有。」姬雅聽到此話,翻了個白眼。「我原本寄希望於我這位朋友,小柯——」他指指柯戈,柯戈搖頭表示否認。「找個借口讓我進去,這樣我便有幸一睹佳人。不過現在還沒進門,心愿便已達成。柯戈和我都不必損害名譽了。我這就走。」

「您真是毫無廉恥嘛。」姬雅·馬提扎說。不過她眼中滿是笑意,這話聽來也並不刺耳。「您可以作為我的客人進來。您實在是不講禮數,挺有意思。」

姬雅十二歲時,從她的教書先生那裡偷了些夢草。

她夢到一個男人。他穿著簡樸的灰色棉質短袍。

「你能帶給我什麼?」她問道。

「艱苦,孤獨,長久的心痛。」他說。

她看不到他的臉,但很喜歡他的嗓音:溫柔,認真,但也聽得出一絲笑意。

「聽來並非一段良緣啊。」她說。

「良緣不會被詩書傳頌。」他說,「我們一起忍受的每一次痛苦都將換來加倍的歡樂。千年後,人們仍將傳頌我們的故事。」

她看到他已換上一身金色綢袍。他吻了她,唇上是鹽與酒的味道。

她知道了,他便是她註定要嫁的人。

數日前的宴會仍在姬雅腦海中徘徊。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誰認為陸汝森的詩講的是夜半在青樓驚醒的。」姬雅大笑著說道。

「的確,傳統解讀總是高風亮節的那一套。」庫尼說,「可你看這句:『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迷唯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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