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讖 第三章 庫尼·加魯

七年後

祖邸城

普明天治二十一年五月

祖邸城中流傳著許多關於庫尼·加魯的故事。

這個小夥子的父母不過是普通農民,對孩子卻有遠大抱負,希望他們能出人頭地。可庫尼卻一次又一次使父母的希望破滅。

呃,庫尼小時候確實顯露出天資聰穎的跡象,不到五歲就認識三百多個象形文字。他的母親納蕾每天都感謝卡娜和拉琶女神,向親友誇耀自己的兒子多麼聰明。庫尼的父親非索覺得兒子應該做個讀書人,以此光宗耀祖,於是花重金送他進了私塾。私塾的先生是當地著名學者圖墨·羅因,他在大一統之前曾為柯楚國君擔任司農一職。

但加魯和小夥伴潤·客達一有機會便逃學去釣魚。每次被抓之後,庫尼的檢討都是聲情並茂、口若懸河,使羅因先生相信他是真心悔過。可沒過多久,他便又和潤一起惡作劇,頂撞老師,質疑老師對經典的解讀,指出老師的邏輯漏洞。最後,羅因先生終於沒了耐心,開除了他。可憐的潤·客達也落得同樣下場,誰讓他總是當庫尼的跟班呢。

這正中庫尼下懷。他酒量好,善言談,能打架,很快便和祖邸城裡三教九流的是非人物混熟了——小偷、匪徒、稅吏、乍國衛隊的士兵、青樓里的年輕女子、喜歡惹是生非的紈絝子弟……只要你是個大活人,兜里的錢夠買酒,又喜歡下流段子和小道消息,那你便能和庫尼·加魯成為朋友。

加魯家人想把這孩子拉回正道。庫尼的哥哥卡多早早顯露出經商天賦,在當地經營女裝生意。他叫庫尼來幫忙看店。但庫尼討厭對顧客卑躬屈膝,也不會賠笑。有一天,庫尼竟想出個輕浮點子,打算找青樓女子來做女裝「模特」。卡多別無選擇,只得解僱他。

「此舉定能大賣!」庫尼說,「有錢人看到自己的相好穿著這些裙子,肯定也會給家中妻子買上一身。」

「你就不考慮一下家人的名譽嗎?!」卡多揮舞著布尺,把庫尼趕上街頭。

庫尼十七歲時,終日遊手好閒,晚上才醉醺醺地回家討飯吃。父親終於受夠了,將他拒之門外,叫他自尋出路,好好反思一下自己虛度人生、令母親傷透心的行為。納蕾日日以淚洗面,前往卡娜和拉琶的寺廟,祈禱女神讓寶貝兒子回歸正道。

卡多·加魯對弟弟勉強還有一點惻隱之心,便收留了他。但卡多的妻子泰泰卻沒這麼慷慨。於是她每天在庫尼回家前便早早開飯。一聽到庫尼進門,她便將空碗盤大聲丟進水池,表示已無飯可吃。

庫尼很快就明白了嫂嫂的暗示。雖然他和狐朋狗友在外面混久了,臉皮早已變厚,但嫂嫂把他當做拖油瓶還是讓他備感恥辱。他離開哥哥家,找朋友輪流借住,只能睡地上的草席,直到朋友們一個個也不再歡迎他。

庫尼居無定所。

空氣中瀰漫著煎鍋貼與姜醋的氣味。一片觥籌交錯之聲,杯中盛滿冷熱酒水。

「……於是我說:『可是你相公不在家啊!』她便笑著答道:『那你趕快進來啊!』」

「庫尼·加魯!」是瓦蘇寡婦。她是妙壺酒家的老闆娘,正試圖招呼在人群中心講故事的庫尼。

「嗯?夫人,什麼事?」庫尼伸出修長的胳膊,摟住她的肩膀,又在她臉頰上印上一個響亮的濕吻。瓦蘇寡婦年方四十,對自己的年紀泰然處之。她與其他幾位酒館老闆娘不同,不靠脂粉過度掩飾,這般裝扮反而顯得更有氣質。庫尼常公開表示非常喜歡她。

瓦蘇敏捷地掙脫庫尼的臂膀,將他從人群中拉出來,對著嬉笑起鬨的大夥眨眨眼。她把庫尼拉進酒館後面的賬房,讓他坐在桌子一側的墊子上,自己則坐在桌子另一側。

她以正式的禮式端正跪坐,後背挺直,讓情緒鎮定下來,擺出一副嚴厲表情。這次必須專心談正事,但庫尼·加魯很擅長在別人有求於他時轉移話題。

瓦蘇說道:「本月,你已在我這裡辦了三次酒局。酒水、鍋貼、炸魷魚都用了不少。賬都記在你名下。你賒的數目已經快要超過我的庫存欠款了。怎麼得銷點賬了吧。」

庫尼倚在墊子上,雙腿交叉前伸,以和情人共處時的改良版閑式坐著。他眯起眼,笑盈盈地打量著瓦蘇,哼起一首小曲,歌詞讓瓦蘇羞紅了臉。

「別鬧了,庫尼。」瓦蘇說,「我說正事呢。稅吏已經跟我糾纏好幾周了。我這裡可不是給你做善事的。」

庫尼·加魯突然收回雙腿,以禮式坐直。他仍然眯著眼睛,但笑容不見了。瓦蘇雖然打算堅守立場,但也感覺不妙。庫尼畢竟是個混混。

「瓦蘇夫人,」庫尼用低沉平穩的聲音說道,「你覺得我大概多久來一次你的酒館?」

「差不多隔天就要來一次。」瓦蘇說。

「你有沒有發現,我來和不來的時候,你這裡的生意有沒有什麼差別?」

瓦蘇嘆了口氣。這是庫尼的殺手鐧。她就知道他會用這招。但她仍然只得承認:「你來的時候,生意要好一點。」

「好一點?」他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鼻子里響亮地哼了一聲,彷彿自尊受到傷害。

瓦蘇寡婦真不知道拿這個遊手好閒的小夥子怎麼辦,是笑話他呢?還是朝他丟東西呢?最後,她只是搖搖頭,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你看看外面有多少人!」他又說道,「才到正午,你這裡已經擠滿了掏錢的客人。我來的時候,你的生意至少多了一倍。」

他的話未免太過誇張。但瓦蘇也承認,庫尼在場的時候,客人們大多願意多待一會、多喝幾杯。他嗓門大,講起下流段子活靈活現,一副無人不知無事不曉的神氣。他不講廉恥,能讓周圍的人感到輕鬆愉快。下里巴人的說書人,吹牛皮的,客串賭檯服務員……庫尼簡直集這些角色於一身。生意就算沒有翻倍,大概總漲了兩三成?大抵如此吧。而且,有庫尼的小幫派在,喜歡鬥毆破壞的不法之徒就不會來妙壺酒家搗亂了。

「姐,」庫尼開始利用自己的魅力了,「咱們得互相幫助。我喜歡帶朋友來妙壺,大家都開心。我們也願意給你幫襯生意。不過——要是你看不出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那我就帶兄弟們去別家了。」

瓦蘇寡婦咄咄逼人地看了他一眼,可她心裡清楚,這次庫尼又佔了上風。

「你最好多講點好段子,讓那幫皇家衛兵都喝個爛醉,花光軍餉。」她嘆了口氣,「還有,多誇誇我們家肉餡鍋貼。今天賣得有點少。」

「不過你說要銷點賬,這話沒錯。」庫尼說,「我下次過來的時候,應該就沒有賒欠了吧。你看沒什麼問題吧?」

瓦蘇不情願地點點頭。她揮手讓庫尼出去,嘆了口氣,開始動筆銷掉庫尼和兄弟們在外屋飲酒作樂的開支。

午後時分,庫尼·加魯腿腳不穩,踉蹌著走出妙壺酒家,但他其實還沒醉。這會時間還早,幾個鐵哥們還在忙。他決定去祖邸城的主商業街逛逛,打發時間。

祖邸雖是座小城,但大一統之後,城中氣象也是大有變化。羅因先生以鄙夷的語氣和學生們說到這些墮落之象,哀嘆他們無緣體會自己年輕時祖邸城的淳樸風貌。不過,庫尼所了解的只有大一統之後的祖邸城,他對這座城市自有一套看法。

為防止舊諸侯國貴族在自己的封地上策反,瑪碧德雷皇帝剝奪了他們的實權,只留下空銜。但他覺得這還不夠。皇帝還拆散貴族家族,將其中一些人強貶到帝國的偏遠之地。柯楚國某個公爵的長子或許會接到敕令,被迫搬遷至狼爪島,遠在舊時甘國領土,所有下人、妻妾、廚子、護衛也都要隨行。而甘國公爵家族的旁支則可能被要求遷至如意城。如此這般,就算熱血的貴族青年想惹是生非,當地精英也不為所動,當地百姓又無同情,就算起事也無人響應。被征服的六個諸侯國中,皇帝對很多投降的士兵及其家人也同樣處置。

儘管迫遷政策不受貴族歡迎,但的確大大豐富了達拉諸島的百姓生活。遷徙貴族往往需要家鄉的食品和服裝,商人便周遊達拉諸島,帶來的商品在當地百姓眼中看來奇異陌生,懷念故土生活的流放貴族卻毫不猶豫地斥資購入。遷居貴族便如是教導了百姓的品位,各地彼此更加接納融合。

祖邸城便接納了來自達拉諸島的流亡貴族家庭。他們為這座小城死氣沉沉的市場和沉悶的茶館帶來了聞所未聞的新習俗、新菜肴、新方言和新辭彙。

庫尼心想,若要對瑪碧德雷皇帝評判功過,祖邸城市場上新品迭出絕對是給他加分的。街頭滿是兜售達拉諸島新鮮玩意的小販:阿慕國的竹蜻蜓——一根小棍,末端是可以旋轉的竹篾,快速旋轉之後便能像蜻蜓一樣飛在空中;法沙國的活動紙人——用綢布摩擦小舞台天花板上的玻璃棒,舞台上的紙人便會開始蹦跳舞蹈;哈安國的神奇計算器——像個木格子迷宮,一扇扇小門開合,門內枝子上穿著可活動的彈珠,熟練者可以此計算加法;里馬國的鐵偶——精巧的機械人獸,可以自行從斜坡上走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但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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