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一章 刺客

祖邸城

普明天治十四年七月

西邊的天上,一隻白鳥靜靜懸在碧空中,偶爾拍打一下翅膀。

那或許是在幾里開外的二梅山頂築巢的一隻猛禽,正在尋覓獵物。但今天並非捕獵佳日。坡林平原這塊被烈日炙烤的區域雖然素來是猛禽的地盤,但今天卻擠滿了人。

數以千計的觀眾擠在祖邸城外的大道兩旁。誰也沒有注意那隻鳥。他們是為了帝王出巡而來。

一隊巨大的皇家飛船飄過頭頂,輕盈優雅,不斷變換隊形,眾人又驚又畏,倒抽一口氣。在默不作聲的民眾充滿敬意的注視下,重型戰車隆隆駛過,車上的投石臂布滿結實的牛腱。大家齊聲讚美皇帝的遠見卓識與慷慨大方,皇帝手下的工匠從冰車上將添加香料的水灑向眾人,在柯楚國北部的炎炎烈日與滾滾塵土中帶來一絲清涼。百姓一陣陣鼓掌歡呼,原來是被征服的六諸侯國的絕頂舞者來了:五百名法沙國少女以紗遮面,旋轉得令人春心蕩漾,這曾是伯阿瑪宮廷才有幸得見的美景。四百名柯楚國舞劍者手中的寶劍舞成朵朵明晃晃的菊花,冷光閃耀,上乘劍術與優美詩意融為一體。隨後是來自荒蠻的客非島的數十頭大象,步履優雅,體態莊嚴,周身塗以七國之色——不出所料,最大的一頭雄象身披乍國的白色旗幟,其餘諸象則披掛被征服諸國的斑斕色彩。

大象拉的移動平台上是整片達拉群島上最好的二百名歌者,乍國大征服前是不可能有這等陣容的。他們唱的是偉大的皇家學者呂戈·庫泊為皇帝此次巡遊諸島所作的一首新歌:

北望法沙,豐饒之國,碧綠動人,

恰如善人盧飛佐的雙眼,

雨沁牧場,霧罩高原。

移動平台四周的士兵將一把把小玩意拋入人群,那是乍國風格的裝飾結,以代表七國的彩色絲線製成,形似「福」「祿」二字。百姓一片騷動,彼此爭搶,都想為這個大日子收個紀念。

南看柯楚,地勢險要,田中稻稷,黑白錯落一望無垠,

紅為尚武之精神,白乃拉琶之榮耀,黑似卡娜一腔哀愁。

聽到這幾句讚頌家鄉的歌詞,人群中傳來空前響亮的喝彩聲。

西探阿慕,風光無限,圖圖笛卡所佩的一顆明珠,

優雅奪目,兩片碧湖,湖畔諸城星羅棋布。

東有甘國,金碧輝煌,商賈博戲,

莫不在塔祖庇佑下繁茂昌盛,

富比四海,雅如學袍。

緊隨歌者之後,士兵高舉絲綢長幡,其上以精美針法綉出七國各地的奇珍異景:月光之下,奇蹟峰頂布滿皚皚白雪;日出時分,圖圖笛卡湖中魚群閃閃發光;狼爪島畔,獨角鯨 與鯨魚恣意出沒;蟠城街頭,大道兩側百姓喜氣洋洋;無所不知的皇帝面前,嚴肅的學者爭論著國家大事……

西北哈安,高潔之地,哲學之鄉,

在魯索的黃色背殼上追隨諸神的艱難路途。

中為里馬,林木環繞,陽光普照,

古木間光線利如飛索威的黑色寶劍。

各段歌詞之間,百姓和聲一起誦唱副歌部分:

我們臣服,臣服,臣服於乍國,至高無上的風之主,

何必以戰爭之負對抗奇蹟公?

柯楚百姓中,大概有人在十多年前還曾拿起武器抵抗乍國入侵,可就算這無比順從的歌詞讓他們感到不快,低聲抱怨也被周圍人群的狂熱高歌完全淹沒了。這催眠的歌聲自有一股力量。彷彿在重複吟唱中,這些字句便有了力量,化作真理。

不過表演還沒能讓百姓滿意。他們還沒看到出巡的亮點呢,那便是皇帝本人。

滑翔的白鳥靠近了些。它的翅膀似乎寬大有如祖邸城中富人宅內的汲水風車葉片,這樣大的翅膀可不是尋常鷹隼所有的。有幾名觀眾抬頭仰望,漫不經心地猜想著:那大概是明恩巨鷹,由皇帝手下的馴鷹人從千里之外的如意島帶來放飛,給百姓們開開眼。

但人群中有名皇家密探看到巨鳥,皺起了眉。他轉身擠過人群,朝地方官員所在的臨時觀景台而去。

皇家衛隊來了,行進步伐整齊劃一,彷彿一排排機械人。他們目視前方,手腳起落一致,簡直像是由同一雙巨手操控的牽線偶人。大家的期待空前高漲。皇家衛隊的這種嚴密紀律和前方舞者的活潑動作形成鮮明對比。

經過一剎那寂靜,人群轉瞬又高聲歡呼起來。雖然,就是這一支軍隊屠殺了柯楚國的士兵,讓昔日貴族受辱,可圍觀的百姓只想看熱鬧,他們就是喜歡閃閃發亮的盔甲和展示雄厚軍力的遊行。

巨鳥更近了。

「借過!借過!」

兩個十四歲少年像小馬駒踏過甘蔗田一般,從擠得結結實實的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來。

領頭的少年叫庫尼·加魯,又長又直的黑髮在頭頂盤成私塾學生式樣的髮髻。他很強壯,不胖,但肌肉結實,四肢有力。他和柯楚國的大多數人一樣雙眼狹長,其中閃著狡黠的光。他開路時十分粗暴,無論男女,一樣被他用臂肘推開,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片瘀青和咒罵。

斷後的少年叫潤·客達,個子瘦高,神情緊張,跟著前面的夥伴穿過人群,就像是跟著輪船順風飛翔的海鷗,一路向周圍的憤怒群眾賠禮道歉。

「庫尼,我感覺咱們站在後面就挺好的。」潤說,「我真的感覺這樣不好。」

「那就別想那麼多感覺的事。」庫尼說,「你的問題就是思考太多。只要行動就行了。」

「羅因先生說,諸神希望我們三思而後行。」又有人朝他們罵罵咧咧地揮拳頭,潤急忙閃避,躲開了那一拳。

「沒人知道諸神到底希望什麼。」庫尼還在往前擠,根本沒有回頭,「羅因先生也不知道。」

他們終於擠過人山人海,站到了緊臨大路的位置,白石灰畫出的線條標明了觀眾應當保持的距離。

「這樣才能看清楚嘛。」庫尼深吸一口氣,盡情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最後一名法沙半裸舞女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吹了個口哨表示讚許。「我可算知道為什麼人人都想當皇帝了。」

「別亂說!你想坐牢嗎?」潤緊張地環顧四周,以防有人聽到他們的話——庫尼總喜歡說些離經叛道的話,很容易被當成逆反者。

「我說,這不是比坐在屋裡刻蠟字和誦讀空非跡的《綱常經》強多了嗎?」庫尼一把摟住潤的肩膀,「你就承認吧,幸虧和我來了吧!」

羅因先生說過,不會為了皇家大巡關閉私塾,因為他認為皇帝也不希望年輕人中斷念書。可潤卻暗自懷疑羅因先生其實是對皇帝有所不滿。祖邸城裡許多人對皇帝的態度都很不明朗。

「羅因先生絕對不會贊成這事。」潤說。可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面紗舞女。

庫尼大笑起來。「反正先生會因為咱們逃了三天課罰打手板,還不如讓這頓打挨得值一點呢。」

「可每次你都能編出些聰明話躲過去,留我一個人挨雙份打!」

人群中的歡呼聲高漲起來。

寶座塔頂,皇帝以閑式 坐姿雙腿前伸坐著,周遭堆滿柔軟的絲綢枕。只有皇帝可以在公眾場合採用這種坐姿,因為他是至尊之身。

寶座塔是一座絲綢與竹子製成的五層建築,聳立在二十根粗竹竿交錯搭建的平台上,由百名上身赤裸油亮的挑夫扛著。

寶座塔的下面四層滿是珠光寶氣的精美髮條模型,其運動展現了寰宇四域:底層是火域——布滿開掘鑽石與金礦的惡魔;其上是水域——水中游弋著魚群、水蛇和律動的水母;再上是土域,即人類所居之域——島嶼在四海中漂浮;最上面是空域——鳥兒和精靈的居所。

皇帝穿著閃亮的綢袍,皇冠由黃金和各色珠寶製成,冠頂一尊小雕像,雕的是四靜海之主——獨角鯨,那一根鯨角取自一頭幼象象牙最核心、最純正的部分,眼睛則是一雙沉甸甸的黑鑽,那是整片達拉群島最大的鑽石,是十五年前乍國攻下柯楚國時從柯楚國國庫擄走的。瑪碧德雷皇帝用一隻手遮擋陽光,眯起眼睛望著漸近的大鳥。

「那是什麼?」他大聲問道。

緩緩移動的寶座塔下,皇家密探趕來告訴皇家衛隊隊長,祖邸官員都表示從未見過這隻怪鳥。隊長向皇家衛隊低聲下令,這支達拉諸島最頂尖的部隊立刻向寶塔的挑夫們靠攏,收緊了隊形。

皇帝仍然盯著巨鳥,它緩慢卻明確無誤地飄近了。巨鳥拍打了一次翅膀,皇帝側耳傾聽,他彷彿透過四周鼎沸的人聲聽到一聲厲鳴,竟十分近似人的高喊。

皇帝出巡諸島已持續八月有餘。瑪碧德雷皇帝很清楚,他必須親自露面,以此提醒被征服的諸國,乍國擁有何等力量與權威。但他非常疲憊。他渴望返回蟠城,他那號稱完美之城的新都。他渴望在他的奇獸園和水族館中流連,其中滿是達拉群島各地的鳥獸,包括遠航至天際線外的海盜敬獻給皇帝的幾隻異獸。他渴望吃到心愛廚師烹飪的菜肴,而非出巡各地的奇怪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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