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下)

"好姑娘,你母親很孤獨。"他破釜沉舟地說道。如果梅吉需要的就是這個,他為什麼要繼續認為他是對的,而她是錯的呢?朱絲婷是她的女兒;她一定遠比他要了解她。

"是的,也許吧,"朱絲婷皺了皺眉,說道,"但是,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在這下面還有更多的東西。我是說,她這些年來一定很孤獨,所以,究竟為什麼突然提起這話頭來了呢?雷恩,我無法正確地指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最叫我發愁的。"

"她日漸衰老了,這一點我想你恐怕忘記了吧。很可能許多事情都使她感到苦惱,她很容易發現這些事情和過去是矛盾的。"他的眼睛突然之間顯得冷漠了,好像他的思想非常艱難地集中在與他說的話不同的事情上。"朱絲婷,三年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兒子。你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痛苦會減輕嗎?我認為會變得更厲害的。他已經去了,而她現在肯定感到你也去了。說到底,你連回家看看她都沒有做啊。"

她閉上了眼睛。"我會去的,雷恩,會去的!我保證我將去看她,而且不久!當然,你是對的,可是,你總是對的。我從來不認為我會到思念德羅海達的地步,可是,最近我對它的熱愛好像增加了。好像我畢竟是它的一部分似的。"

他突然看了一下手錶,苦笑了一下。"好姑娘,恐怕今天晚上又是我要拿你做擋箭牌了。我極不願意請求你自己回去,但是,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我要在一個絕密的地點會見某個非常重要的先生。為此,我必須坐我的車去,是由三名甲等保護警衛兵駕駛的。"

"陰謀活動!"她掩蓋著自己受傷的感情,輕鬆地說道。"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有那些突如其來的出租汽車了!我只配委託給一個汽車駕駛員,我決定不了共同市場的前途。好吧,偏要讓你看看我是如何不需要一輛出租汽車或你那甲等警衛兵的。我要坐地鐵回家去。現在天還早。"他的手指有些無力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抓起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然後吻了吻它。"哦,雷恩,我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他把他的手放進了口袋裡,站了起來,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拉出了她的椅子。"我是你的朋友,"他說道,"交朋友就是這樣的,沒有朋友就辦不成事。"

但是,朱絲婷一和他分手,便陷入沉思之中,這種情緒迅速地變成了一種郁恨的心情。今天晚上,是他所涉及的最關係到個人事情的討論,而它的要點是他覺得她母親極其孤獨,已經衰老了,她應當回家。他說的是讓她回家看看,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疑惑,他實際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在老家長住下去。這就表明,不管他以前對她的感情如何,這種感情已經實實在在地成為過去了,他沒有使它再復活的願望。

她以前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疑念,他是否認為她是個討厭的人,是他過去生活的一部分,他願意看到它被體面地埋葬在某個像德羅海達這樣偏僻的地方。也許他是這樣的。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在九個月之前重新進入她的生活呢?因為他覺得對不住她嗎?因為他覺得他對她欠著某種債嗎?是因為他覺得為了戴恩的緣故,需要有某處力量把她推向她的母親嗎?他非常喜歡戴恩,誰知道在他長期拜訪羅馬的過程中,當她不在場的時候他們談了些什麼?也許戴恩曾要求他照顧她,而他正是這樣做的?體面地等上一段,確信她不會把他趕走,隨後慎重新返回她的生活之中以實現他對戴恩的許諾。是的,這個答案很有可能。當然,他不再愛她了。不管她曾經對他有什麼樣的吸引力,肯定已經早就煙消雲散了;畢竟,她待他太壞了。她只能自怨自艾。

想到這些,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來。她告訴自己不要這麼傻,於是便成功地抑止住了自己,她扭動著身子,捶著枕頭,徒勞無益地想入睡,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躺在那裡試圖讀一個劇本。讀了幾頁之後,字跡便開始不聽話地變得模糊起來,攪成了一團。她又試圖用她那老習慣強迫絕望退到思想深處的某個角落中去,她終於靜了下來。最後,當倫敦最早的一線懶洋洋的曙光透進窗口時,她在書桌旁坐了下來,感到寒氣陣陣,傾聽著遠處車水馬龍的喧囂,嗅著潮濕的空氣,心中體味著辛酸苦惱。突然,回德羅海達的想法變得十分誘人。那新鮮純凈的空氣,深沉的靜謐、安寧。

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纖維芯筆,開始給她母親寫信,在她寫著的時候,她的淚水幹了。

我只希望你理解為什麼自戴恩死後我就沒有回家(她寫道),可是,不管你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聽到我要永遠糾正我的失職時是會高興的。

是的,這是對的。我要永遠地返回故土了。你是對的--我渴望著德羅海達的時刻已經來到。我雖經奔波而不願稍安。現在我發現這時我毫無意義。在我的餘生中追名獵利於舞台對我有什麼用?在這裡,除了舞台以外,對我來說還有什麼呢?我需要某種安全,某種持續而永遠的東西,所以,我要回到故鄉德羅海達去,它就是所有這些東西。我不再做虛無縹緲的夢了。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嫁給博伊·金,如果他依然想要我的話,最後用我的生命做一些值得做的事,譬如養一群大西北的小平原居民。我厭倦了,媽,厭倦得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但願我有把我的感受寫下來的能力。

哦,下次這種想法又會在我心裡鬥爭起來的。麥克白夫人已經演完,我還沒有決定下個季節做什麼,因此,我不願意以丟棄演戲的決定打擾任何人。倫敦的女演員有的是。克萊德要換掉我,有兩秒鐘就足夠了,可是你不會這樣的,是嗎?我用了31年的時間才認識到這一點,我很難過。

要不是雷恩幫助我,也許還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認識到這一點,他是個感覺極其敏銳的人。他從來沒見過你,然而他似乎比我還要理解你。當然,人們說旁觀者清。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千正萬確的。我已經對他感到厭倦,他總是從他那奧林匹亞頂峰上監視著我的生活。他似乎認為他欠戴恩的某種債或承諾,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照顧我。我終於認識到我是個討厭的人,要是我平平安安地住在德羅海達,這欠債、承諾或不管什麼就都一筆勾銷了,對嗎?不管怎麼樣,對於這次將會挽救他的飛機旅行,他是應該感激的。

我一把自己的事安排妥當,就會再給你寫信的,告訴你什麼時候接我。與此同時,請記住,我確實是用一種奇特的方式在愛著你。

她的簽名不是往常那種龍飛鳳舞的字跡,更像是她在寄宿學校的監督修女的銳利目光下寫在信下方的恭而敬之的字母"朱絲婷"。隨後,她抓起了信紙,放進了一個航空信封,寫上了地址。在到劇院去演最後一場《麥克白》的路上,她把這封信寄了出去。

她義地反顧地執行著自己離開英國的計畫。克萊德心煩意亂,沖她發了一陣讓她發抖的雷霆之怒。隨後,一夜之間他完全改變了態度,氣沖沖的,但通情達理地讓步了。處理那套小公寓的租借權毫無困難,這類房子的需求量很大。事實上,消息一透露出去,每五分鐘就有人來電話,直到她把話筒從支架上拿掉。從很久以前她頭一次到倫敦時就和她"廝熟"的凱利太太帶著悲哀之色在亂七八糟的燭花和板條箱之間吃力地干著,為她的命運淌著淚水,偷偷摸摸地把話筒放回了支架上,希望某個能有力量勸說朱絲婷回心轉意的人會打電話來。

在一片混亂之中,某個有這種力量的人打電話來了,只不過不是勸說她改變主意的;雷恩甚至還不知道她要走呢。他僅僅是來請她在他將於萊恩公園他的房子里舉行的一次宴會上當女主人。

"你說什麼,萊恩公園的房子?"朱絲婷驚訝萬分地尖聲說道。

"唔,隨著英國在歐洲共同市場作用的日益增加,我得在英國度過很多時間,在當地有某種歇腳處①已經成為更加現實的事情了,所以,我就在萊恩公園租了一幢房子。"他解釋道。

①原文是法文Pied-a-terse.--譯註

"天哪,雷恩,你這個叫人吃驚、守口如瓶的傢伙!你租下它有多久了?"

"大約一個月。"

"而你什麼都不講,卻要我去參加那天晚上那個愚蠢的字謎?滾你吧!"她憤怒之極,以至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我是要告訴你的。可是,你連腦子都沒往這邊轉,以為我一直是飛來飛去,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多裝一段時間。"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笑意。

"我真能宰了你!"她咬牙切齒地說著,眨著眼睛擠掉淚水。

"別,好姑娘,求求你!不要哭!來作我的女主人吧,那時你就能心滿意足地參觀那幢房子了。"

"當然,還得有500萬客人一起伴隨著!怎麼啦,雷恩,和我單獨在一起,你是不相信自己呢,還是不相信我?"

"你不是客人,"他回答著她那長篇指責的前一部分。"你將是我的女主人,這是大不一樣的。你願意嗎?"

她用手背擦去了淚水,氣沖沖地說:"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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