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柔兒這一覺直睡到周四中午十二點十五分才醒來,睜開雙眼看著熟悉的房間,心中卻渾沌至極,遠方有個孩子在哭,腦袋裡則有兩個女人在互相對罵,其中一個說:我是很氣他,但我也很愛他,根本不希望發生這種事。

另一個則說:叫你晚上待在家裡別出去的,笨蛋,結果你看現在變成這樣。

告訴每個人他已經死掉的人又不是我,你才蠢哩。

柔兒掩住耳朵,唉,老天,她是不是在作夢?葛亞倫真的死了?有人相信是她做的?警察局,天花板,照相機,不可能吧?晚兒在哪裡?柔兒起牀跑到門邊大叫:「晚兒!晚兒!」

「她很快就回來,」是蘇菲亞的聲音,她一邊說一邊上樓。「你覺得怎麼樣?」

柔兒鬆了口大氣,腦袋裡的聲音也全停下來了。「噢,蘇菲亞,有你在我就安心了,晚兒呢?」

「她有事得到辦公室去一趟,幾小時後就回來,我幫你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鮪魚沙拉和清燉肉湯,都是你平常最愛吃的。」

「謝謝你,但我現在只想喝肉湯,十分鐘後下去。」

她走進浴室,想起昨天曾一邊洗澡一邊洗床單、衣服,真是件怪事,調一調蓮蓬頭,用燒燙的熱水按摩緊繃的頸背肌肉,藥效一退,頭痛和回憶立刻跟著來,葛亞倫那個好人被人用那把不見了的刀殺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特別傷慟,葛亞倫對她一直都很好啊,直到打開衣櫥看見那一大排大部分都是和媽媽一起去買的毛衣,她才明白原因何在。

不斷的給予兩個女兒愛是媽媽最大的樂趣,每次她們大包、小包提回家時,爸爸一定笑道:「我的血汗錢又全部奉獻給服裝店了。」

柔兒穿上牛仔褲和套頭毛衣,順便擦乾眼淚,在失去那麼好的兩個人後,再失去誰,恐怕都已欲哭無淚。

她站在鏡子前梳頭髮,覺得該修剪一下了,但現在哪有辦法出去,一出去別人就會對她指指點點,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啊,望著鏡中的自己,一個鮮明的記憶突然躍入腦中,令她為之心痛不已,媽媽曾不只一次的跟她說:「噢,柔兒,你長得和我年輕時真是一模一樣。」

但媽媽眼中不會有像她一樣的焦慮,媽媽的雙唇總是往上彎起,媽媽讓大家都很快樂,她也從不給人傷心,讓人難過。

嘿,你幹嘛老把所有的罪往身上攬?一個聲音冷哼道:蘇茹又不想要亞倫,不然何必老找藉口留在紐約呢?他那麼寂寞,半數以上的晚餐都以披薩打發,他需要的人是我,只是他自己還不太清楚而已,我恨蘇茹,希望她死掉。

柔兒往書桌走過去。

幾分鐘後,蘇菲亞扣門擔心的問:「柔兒,午餐已準備好了,你沒事吧?」

「你別煩我行不行?肉湯不馬上吃又不會消失掉,會嗎?」她煩躁不已的把寫好的信塞進信封里。

郵車十二點半時到,柔兒一直守在窗邊,看郵差下車後立刻跑下樓拉開門往外走。「給我就好,我也有一封信要托你寄。」

聽到關門聲,蘇菲亞從廚房裡衝出來說:「柔兒,晚兒不要你出去。」

「我不是要出去,傻瓜,只是去拿信而已,」她拉住蘇菲亞的手說:「蘇菲亞,陪我到晚兒回來好不好?我不要一個人待在房裡。」

蘇苑在周三傍晚就和安娜再開車回紐約去。「待在城裡對我比較好,」她說:「我沒辦法再住在那間房子里。」

安娜說要陪她一晚,但蘇茹婉拒了。「你看起來比我還累,我會吞顆安眠藥直接上床去。」

結果她一直睡到將近十一點才醒來。飯店最高的三層樓全是供員工優先租住的房間,住了三年,蘇茹陸續添購了大紅色的天津地毯,骨董檯燈,絲緞枕頭和名氣正往上竄升的畫家的作品,隱然已有自己的風格。

不過蘇茹最貪戀的是飯店的服務,她也愛滿櫥的名牌服飾,昂貴的鞋子和領巾,以及時興的皮包,知道每天穿制服的飯店員工都在注意踏出電梯的她又穿了什麼新衣服,那種感覺實在很美妙。

起床洗過澡後,她把自己包裹在長浴袍中,束緊腰帶盯住鏡中人看,眼睛還有點腫,看亞倫躺在停屍間里真可怕,那一剎那間,她回想起兩人共度的快樂時光,想起每次聽到他的腳步聲時,自己興奮的心情,淚水竟真的奪眶而出,葬禮上自己該哭的時候可多著呢,想到這裡,她才意識到自己該作一些必要的安排,但不是現在,現在她需要的是一份豐盛的早餐。

她拿起話筒按下「4」,接電話的人是莉莉。「葛太太,我們知道之後都好替你難過,也都很震驚。」

「謝謝你,」蘇茹照例點了新鮮果汁、水果拼盤、熱蛋卷和咖啡。「還有今天各大報。」

「沒問題。」

才啜飲第一口咖啡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敲門,她飛奔去開門,站在那兒的果然是艾德溫,英俊的臉上儘是關懷。「噢,親愛的。」

他敞開雙臂,她立刻把臉貼在她送給他當聖誕禮物的毛衣外套上,然後以不弄亂他頭髮的方式圍住他的脖子。

柔兒和斯迪終於在遇五早上碰了面,雖然早就看過報紙,但乍見美得令人屏息的她本人,仍讓他頗覺驚艷,蔚藍的雙眸、及肩的金髮,她簡直就是童話中公主的化身,她穿著簡單的深藍色長褲,白色絲質上衣和藍白相間的夾克,身上有股天生的優雅氣質,卻也有著揮之不去的驚慌恐懼。

「我答應晚兒來見你,但她必須一直陪著我。」晚兒坐在她身後,聽柔兒說她不肯獨自前來。

或許因為有晚兒在,她的心情比較篤定,但即便如此,聽到柔兒坦率的問題時,斯迪仍有些吃驚。「唐醫生,你認為是我殺了葛亞倫教授嗎?」

「你有任何理由認為我該相信嗎?」

「我想任何人都會懷疑我,但我根本不會也不可能殺人,葛亞倫認為我和那些垃圾信件有關自然是一大侮辱,但我們怎麼可能只因為別人誤會我們就殺人?」

「我們,柔兒?」

閃過她臉上的是尷尬或是愧疚?斯迪見她沒有出聲,便再往下說:「柔兒,晚兒已把情況解釋給你聽了,你知道有多嚴重嗎?」

「當然明白,常聽晚兒和爸爸談論她手上的案子,只是過去事不關己,所以我並不是很了解。」

「面對你的未來而充滿驚慌是很自然的,柔兒。」

她低下頭去,髮絲散落,雙肩往前攏,縮起腳來盪啊盪的,這幾天晚兒常聽到的嗚咽聲又出現了,她本能的想伸出手去安慰妹妹,卻瞥見斯迪搖了搖頭。「你很害怕,是不是,柔兒。」他溫和的問道。

她卻緩緩的搖頭。「你不怕?」

她點了點頭,哭著說:「不是柔兒就不怕。」

「你不是柔兒,那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黛比。」

「好可愛的名字,你多大了,黛比?」

「四歲。」

我的天啊,看著斯迪和一個彷佛是小女孩的柔兒交談,晚兒在心中吶喊著:他沒有說錯,她不見的那兩年中一定發生過很可怕的事,可憐的媽媽,一直自欺的認定她是被沒有孩子的家庭抱去的,其實我早就看出她有所不同了,如果那時就有人幫她,我們現在還會在這裡嗎?寫信、殺人的會是另一個柔兒,那個「她」會認罪嗎?

「黛比,你好累了,是不是?」

「是。」

「要不要回房去休息?你的房間一定很漂亮。」

「不!不!不!」

「好,不去,不去,你就在椅子上打個盹好了,麻煩你幫我把柔兒找回來好嗎?」她的腳放回地毯上去,挺直身子抬起頭,呼吸也漸趨平穩,還把頭髮全拂到腦後去。「我當然又驚又慌。」柔兒回答他剛才的問題說:「但我既然沒有殺亞倫,就可以把一切交託在晚兒的手上,」她朝晚兒一笑,再跟醫生說:「如果我是晚兒,一定不想再要個妹妹,但我畢竟已來到人間了,而她也一直陪在我身旁,諒解我的一切。」

「諒解什麼,柔兒?」

她卻聳聳肩說:「我不知道。」

「我想你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斯迪把握住時機,把晚兒已知道的事轉述給柔兒聽,在她失蹤的那兩年中一定曾發生過很可怕的事,可怕到憑她一個小女孩承受不了,所以才找別人來幫她,也許是一、兩個,也許更多,所以她成為擁有多重人格的人,後來因為回到溫暖的家中,那些多重人格無用武之地便漸漸隱去,直到雙親同時去世之慟再度喚起「那些人」。

柔兒靜靜的聽完他的敘述。「你打算怎麼治療我?」

「先用催眠,再把過程全錄下來。」

「如果在……另一個我出現時承認殺了亞倫,那你又該怎麼辦?」

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是晚兒。「柔兒,陪審團毫無疑問的都會把矛頭指向你,證明你精神上有病,或者證明你絲毫不知『另一個你』所犯下的罪行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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