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二日

紐澤西州脊林市

整個告別彌撒中,晚兒不時側身看柔兒,神殿上那兩副棺木對她彷佛具有催眠作用,讓已無淚的她只曉得直勾勾盯住它們看,聽不見音樂、禱辭和頌語,晚兒甚至不得不輕觸她的手肘,提醒她該跪該站。

在彌撒的最後,費神父致上哀悼辭,柔兒則低吟道:「媽咪、爹地,對不起,我再也不會一個人跑出去了。」

「柔兒。」晚兒輕聲叫她。

柔兒先是視而不見的看她一眼,再轉頭望著教堂內的群眾,面帶困惑的說:「這麼多人。」聲音好稚嫩。

最後一首聖歌是「偉大的恩慈」。

和所有前來參加彌撒的群眾一樣,一對身在教堂後方的男女也跟著唱起來,起先不怎麼大聲,但因長久以來習慣引導眾人吟唱,所以他那純凈的男中音越來越大聲,終於凌駕眾人,成為大家所烘托、甚至暗中所激賞的嗓音。

「我曾迷失,如今知返……」

在傷慟與悲哀中的柔兒頓覺驚悸,那個聲音直透她的心,撼動她整個人。

我丟掉了,她在心中哀泣:我迷失了。

他們開始搬動棺木。

承載她們母親棺木的那座檯子的輪子突然發出尖銳的聲音。

她還聽到護柩者所發出的腳步聲。

接著便是打字機的聲音。

「……盲目,現在眼見。」

「不!不!」柔兒尖叫著墜入一片黑暗中。

除了柔兒的一大批同學外,從柯林頓大學來致哀的人群中,還有一位明星教授——葛亞倫:主授英國文學的他也親眼目睹了柔兒的暈眩,震驚不已。

亞倫是柯林頓的王牌教授之一,剛過四十,有著一頭才初生華髮的濃密褐發,深褐色大眼中的智慧兼幽默的光彩,早已成為他的註冊商標,而與名牌服飾相得益彰的瘦長身材,更形成一股大學女生難以抗拒的魅力。

亞倫十分關心自己的學生,柔兒更是從大一開始,年年都選修他的課,他很清楚她的背景,對於她被誘拐後可能出現的後遺症也心存過好奇,在他出過的寫作題目中,柔兒唯一寫不好的便是自傳,其他的則不論是書籍、作者或劇本的評論,她所交出的報告都是令人印象深刻且忍不住激賞的。

三天前有人來叫她到辦公室去一趟時,她正好在他的課堂上,一來因課已結束,二來也因感覺到不對,所以他自動陪她往行政大樓走,就在行色匆匆的穿過校園時,她跟他說她父母親今天要開車來跟她交換,她忘了把敞篷車送去檢查,只好暫時開媽媽的車來。

「說不定他們來不及把車送來,」聽得出來她是想要安撫自己。「媽媽常說我是個過度操心的女兒,但她最近身體不太好,爸爸也快七十二歲了。」

訓導長一臉肅穆的告訴他們說七十八號公路上發生了一件連環車禍。

亞倫連忙送柔兒到醫院去,她姊姊晚兒早已等在那裡,紅髮籠罩的臉和大夫的灰眸中都只見哀慟,亞倫過去在校園中曾和晚兒碰過幾次面,這位年輕的助理檢察官對於妹妹的憐愛給他留下無比深刻的印象。

光看姊姊一眼,已明白父母的情況,柔兒只有一遍一遍重複著說:「是我的錯、我的錯。」好像根本沒聽到晚兒帶淚的勸告似的。

亞倫眼看著教堂里的人員抬起柔兒離開,晚兒寸步不離的跟著,護柩者在神父的引導下開始往外走,前排有個人則逆道而行。「對不起,借過,」他的聲音充滿十足的權威。「我是醫生。」樂聲再度響起。

亞倫反射性的跟在他的後頭,一起走進前廊邊的小房間,柔兒躺在臨時並在一塊的兩張椅子上,面色如紙的晚兒俯身緊盯住她。

「讓我來……」醫生點了晚兒的手臂一下。

柔兒也於此時發出呻吟聲。

醫生翻開她的眼皮,再檢查一下她的脈搏。「她快醒過來了,但得回家去,不能再參加葬禮。」

「我知道。」

亞倫知道晚兒也已屆臨崩潰邊緣。「晚兒,」她轉過身來,彷佛直到這時才發現他也來了。「晚兒,我送柔兒回去好了,有我在,你可以放心。」

「你有空嗎?」有那麼一剎那,感激之情取代了滿心的悲痛。「有些鄰居留在家裡幫我們準備吃的,不過柔兒一向相信你,我的確可以放心。」

「我曾迷失,如今知返……」

手執尖刀的手往她逼近,刀上全是血,她的襯衫和套頭毛衣也沾滿了血,臉上有著黏濕的血腥,腳邊有東西在拍,刀子越來越近……

柔兒睜開眼睛,她在自己的房裡,一片漆黑,發生了什麼事?

想起來了,教堂、棺木、歌聲。

「晚兒!」她尖叫道:「晚兒,你在哪裡?」

他們住在曼哈頓五十八街的威漢酒店中。「要亮一點,」他跟她說:「一些娛樂圈中的人也會到,你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做完彌撒到紐約來的途中,他一句話也沒說,此行是為了和蓋里森吃飯,他是「空中教堂」的牧師,也是那個電視節目的製作人,最近正打算退休,所以每周都請一位牧師來上他的節目共同主持,以便找出合適的繼任人選。

她看他從三套外出服中挑出白襯衫、灰藍色領帶和深藍色西服。「他們要一個佈道家是吧?沒問題,我看起來怎麼樣?」

「完美極了。」事實如此,雖然才四十五歲,但他頭髮已全白,加上嚴格控制體重,時時不忘打直身子,使他產生一股鶴立雞群的氣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早已練就佈道時瞪大眼睛的本領,所以那成了他最震懾人心的表情。

他否決了她挑的那套紅白相間的衣服。「不夠亮,有點寒酸。」

「寒酸」本是他們每次佈道時,用來稱呼支持他的群眾的玩笑話,但她知道他現在不是在開玩笑,所以馬上拿出一件黑色麻質的貼身洋裝來,再搭配上短外套。「這一件呢?」

他頷首說:「可以,」馬上又皺起眉頭。「還有別忘了……」

「我不會在任何人面前稱呼你海青,」她軟言軟語的說:「多年未叫了。」他的眼中有著火熱的光芒,那是天白所熟知和害怕的,雖說距離上次被警方請去詢問有關金髮小女孩向母親抱怨他的事已有三年,而且他每次也總是有辦法使那些母親從抱怨改為結結巴巴的向他道歉,但是天白仍覺得這種事發生在太多不同的城市,發生的頻率也太密集,每次他眼中出現那種光彩,就表示他又要失控了。

不過多年來,小麗算是他唯一監禁的小孩,打從在購物中心看到和她媽媽在一起的她開始,他就被她迷住了,除了跟蹤到她家去之外,還繞到後面去想再多看她一眼,當時他們正接下一份為時兩周的工作,在紐澤西十七號公路旁的一家廉價酒店中自彈自唱,住則住在離凱家二十分鐘路程的汽車旅館內,那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夜總會中唱歌,因為其時海青已開始在紐約州北部一些教堂中唱歌、佈道,被賓州貝瑟尼漢市一家電台的負責人看中,請他到那裡去主持個宗教性節目。

在回賓州前,他堅持要再到小麗家去轉一圈,那不啻是他們厄運的開端,誰曉得小麗剛好會一個人站在外頭,他二話不說,立刻下車抱她走,開始了天白為期兩年,充滿嫉妒及恐懼的日子,當然,在海青面前,這兩種情緒她是都不敢表現出來的。

放她回去雖已十五年,但海青一直沒有忘掉她,皮夾內至今仍帶著她的小照,天白不時看到他凝視那張照片,甚至輕輕撫摸。

這些年來他越成功就越擔心有一天聯邦調查局的幹員會突然找上門來,以綁架及兒童性騷擾的罪名逮捕他。「像加州那個把她老爸送入監牢的小女孩,就因為她開始接受心理治療,想起早該忘記的一切。」有時他會提起這件事。

這次才到紐約不久,海青就在報上看到了凱家的事故,不管天白怎麼說,他們堅持要去參加告別式。「天白,」他說:「我們和小麗印象中那兩個嬉痞吉他歌手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倒是實話,送走小麗後他們就徹底改變了外形,海青刮凈鬍子,理了個短髮,她則把長發染為深金色再綰成個髻,一起到成衣店去挑選衣服,穿戴之後,活脫脫就是美國一般大眾。

「以防餐廳中那個收費員認出我們。」海青同時叮嚀她別再在別人面前叫他海青,而從此刻開始,在公共場所他也都將叫她的本名——珂玲。「小麗這兩年來已聽夠了我們的名字,」他說:「所以從現在起,我的名字必須改為霍金斯,小名鮑伯。」

雖然做了這麼多改變,但是在踏進教堂時,她們如臨深淵,驚俘不已,最後當風琴奏出「偉大的恩慈」時,他終於忍不住的說:「這是我們的歌,小麗和我的。」即便坐在最後排,但他純凈高亢的嗓子仍凌駕過群眾,最可怕的是小麗被抬過他們面前時,天白幾乎是拚盡了全力,才捉住了海青的手,沒讓他伸出手去摸她。

「再問你一次,準備好了沒有?」他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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