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我們在華盛頓只有一天時間能到處看看,然後就要開會了,」瑪麗說,「我想帶你看的地方有很多,不過還是想從這兒開始。關於這個國家,關於作為人類的意義——我們這種人類,沒有哪兒比這裡能讓人了解得更多了。」

龐特向眼前這奇特的景緻遠遠望去,一臉不解。綠草茵茵的美景中有一道疤痕,像一道深深的鞭痕,綿延大約八十步以後,和另一道類似的疤痕以一個鈍角相交在一起。

這黑色的疤痕反射出光線——一種……那個詞又想不起來了?一種矛盾修「粗」法,就是這個詞;意思是說法上存在矛盾。黑色,就意味著吸收了所有的光線;反射,則是將光線反彈回去。

可是它確實是這樣,一面黑色的鏡子,映出龐特的面孔,也映出了瑪麗的面孔。這是兩種人類——不僅僅是男人和女人,而是兩個獨立的物種,以人類為主旋律的兩個不同版本。從她的映像中可以看見一個人,她稱之為智人,他則稱其為格里克辛人:有著怪裡怪氣、筆直向下的前額、小得可憐的鼻子,還有——在龐特的語言里沒有這個詞——她的下巴。

從他的映像中也能看見一個人,她叫他尼安德特人,他稱之為巴拉斯特人,這個詞在他的語言里是「人類」的意思:有著尼安德特人的寬面孔、兩道彎彎的眉脊,不大不小的鼻子佔據了臉部的三分之一。

「這是什麼?」龐特問道,凝視著這個黑色的長方形,凝視著他們的倒影。

「這是一座紀念碑。」瑪麗說,她把視線從這堵黑牆上移開,向著遠處揮了揮手,「這一整條林蔭大道上到處都是紀念碑,這兒的兩道牆對著其中最重要的兩座。那個尖頂是華盛頓紀念碑,紀念的是美國第一任總統。那邊的是林肯紀念堂,為了緬懷解放了奴隸的那位總統而建。」

龐特的翻譯機「嗶嗶」響了起來。

瑪麗嘆了一口氣。顯然還有更複雜的事情,還有更多的——她以前怎麼稱呼這個的?——家醜要晾出來。

「我們以後再參觀那兩座紀念碑,」瑪麗說,「正如我所說的,我想先從這裡開始。這是越南戰爭老兵紀念碑。」

「越南是你們的國家之一,對吧?」龐特說。

瑪麗點了點頭。「它在亞洲的東南部——也就是你們那裡加拉索伊的東南部,剛好在赤道的北邊,是一小塊S形的土地,」——她用手指在空中畫出這個字母,這樣龐特就能明白了——「坐落在太平洋的海岸線上。」

「這個地方在我們那兒叫霍爾塔納坦。但是在我們的世界裡,那兒非常炎熱潮濕,經常下雨,到處是沼澤,昆蟲肆虐。沒有人住在那兒。」

瑪麗揚起了眉。「這個世界有8000多萬人在那裡生活。」

龐特搖了搖頭。這個世界的人類實在是太……太沒有節制了。

「而且,」瑪麗繼續說道,「那兒發生了一場戰爭。」

「為了什麼?爭奪沼澤?」

瑪麗閉上了眼睛。「為了意識形態。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冷戰嗎?這場戰爭就是冷戰的一部分——但是打得熱火朝天。」

「熱火朝天?」龐特搖著頭說,「你指的不是溫度,對吧?」

「不是。熱火朝天。指的是槍戰。指的是有人死去。」

龐特皺著眉問:「死了多少人?」

「全部算上,包括雙方?沒有人能說清楚。南越方面死了100多萬人。而北越的死亡人數介於50萬和100萬之間。還有……」她指了指那堵牆。

「什麼?」龐特問,還是沒弄明白這個黑色的反光體到底是什麼。

「還有58209個美國人。這兩堵牆就是為了紀念他們而建的。」

「怎麼紀念?」

「看見黑色花崗岩上雕刻的文字了嗎?」

龐特點點頭。

「那些是名字——確認陣亡者的名字,以及在戰鬥中失蹤者的名字,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瑪麗停了一下,「這場戰爭於1975年結束。」

「但根據你們的計算,今年是……」龐特說出了這個年份。

瑪麗點了點頭。

龐特低著頭說道:「我想那些失蹤的人不會回來了。」他向牆走近了一些。「這些名字是怎麼排列的?」

「按照死亡日期的先後順序。」

龐特看著那些名字,他看出這些都是用所謂的大寫字母寫的,一個小小的記號——一顆子彈——他們就是這麼叫它的。這是他們那許許多多具有雙重意思的單詞之一——把每一個名字和旁邊的名字分隔開來。

龐特看不懂英文字母,他才剛剛開始明白國際音標這個奇怪的概念。瑪麗走到他身邊,輕輕地為他念出一些名字。「邁克·A.馬克辛。布魯斯·J.莫蘭。波比·喬·芒茨。雷蒙德·D.麥克格羅辛。」她指了指另一行,很顯然是隨手選的,「塞繆爾·F.霍利菲爾德。小魯弗斯·胡德。詹姆斯·M.因曼。大衛·L.約翰遜。阿諾爾多·L.卡里羅。」

更往下的又一行。「多尼·L.傑克遜。波比·W.喬比。波比·雷·瓊斯。小哈爾考特·P.瓊斯。」

「他們有58000多人。」龐特說,他的聲音和瑪麗的一樣輕。

「是的。」

「但是——但是你剛才說這些是陣亡的美國人?」

瑪麗點了點頭。

「那他們幹嗎要到半個地球之外去打仗?」

「他們去幫助南越的人民。1954年,越南被一分為二:北越和南越。依照和平協議的規定,他們各自都有自成一派的政府。兩年後,也就是1956年,將在北越和南越的所有地方舉行自由選舉,由一個國際委員會進行監督,使越南統一在一個由人民選舉出來的政府之下。但是1956年過完了,南越領導人卻拒絕按照預定計畫舉行選舉。」

「我們參觀費城時,你對我說了很多關於這個國家——美國——的事情,」龐特說,「我知道美國人非常重視民主。讓我來猜猜看:美國派出軍隊迫使南越遵守諾言參加民主選舉。」

可是瑪麗搖了搖頭。「不,不是的,美國支持南越不舉行選舉的想法。」

「那是為什麼?難道北越的政府很腐敗?」

「不,」瑪麗說,「不是,北越的政府相當廉潔,也很友好,至少在有望進行的選舉——他們是想要選舉的——被取消以前,他們都是在進步的。但是確實有個政府很腐敗——就是南越的政府。」

龐特搖著頭,非常困惑。「可是你說美國人支持的是南越這一方。」

「沒錯。南越的政府是很腐敗,但它是資本主義的,它和美國有著同樣的經濟體制。而北越的政府是共產主義的,它所採用的經濟體制跟蘇聯還有中國是一樣的。北越政府遠比腐敗的南越政府更得人心。而美國擔心的是,如果舉行自由選舉,共產主義者們就會獲勝,從而控制越南全境,這又會導致加拉索伊東南部的其他國家也落入共產主義的統治。」

「所以美國人就派士兵去了那裡?」

「是的。」

「然後陣亡了?」

「很多人都陣亡了,是的。」瑪麗停了一下,「這就是我希望你能理解的,對我們來說,信念是如此重要。我們會為了維護一種意識形態、為了支持一項事業而獻出生命。」她指了指那堵牆,「在這裡的這些人,這58000多人,是為了他們的信念而戰。他們聽從命令奔赴戰場,去將一個弱小的民族從共產主義的巨大威脅中解救出來,他們就是這麼做的。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很年輕——18歲、19歲、20歲、21歲。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離開家。」

「現在他們死了。」

瑪麗點了點頭。「可是沒有被忘卻。我們在這裡紀念他們。」瑪麗悄悄地指了一下。龐特的警衛們——喬克·克瑞格安排的聯邦調查局職員——不讓人們靠近他,但是這兩堵牆很長,長得簡直難以置信,遠處有個人趴在黑色的牆面上。「看見那邊那個人了嗎?」瑪麗問,「他在用鉛筆把他認識的某人的名字拓在紙上。他——呃,他看上去有50多歲,是不是?可能他自己就參加過越南戰爭。而他在拓印的也許就是某個在那兒陣亡的朋友的名字。」

龐特和瑪麗靜靜地看著這個人做完了拓印,他把這張紙折起來放進胸前的口袋裡,然後說起話來。

龐特稍稍搖了搖頭,很是疑惑。他指著自己左前臂上的機侶說道:「我想你們身上沒有植入通信設備吧。」

「我們是沒有。」瑪麗說。

「可是我也沒有看見任何外置的電話聽筒,任何——你們怎麼叫它來著?——任何行動電話。」

「你沒看錯。」瑪麗輕聲說。

「那他是在跟誰說話呢?」

瑪麗微微聳了聳肩。「和他死去的戰友。」

「但那個人已經死了。」

「是的。」

「人是沒有辦法跟死者說話的。」龐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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