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瑪麗悄悄地走進龐特的病房。外科醫生沒怎麼費事就取出了子彈——畢竟,尼安德特人的顱後解剖結構跟智人的很相近,而且看樣子哈克在手術的全過程中也和他們說了不少。龐特失了很多血,正常情況下應該要給他輸血,不過在對尼安德特人的血液學有更多了解之前,恐怕最好還是別這麼做。龐特的胳膊上吊著一瓶生理鹽水,哈克還時不時地跟醫生說說龐特的情況。

手術以後,龐特多數時候都昏迷不醒。實際上,在手術時,醫生給龐特打了一針好讓他睡著,這葯是根據哈克的指導從龐特裝醫療用品的腰帶上找到的。

瑪麗看著龐特寬厚的胸膛一起一伏。她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那也是在醫院的病房裡。那時,她滿懷驚奇地看著他。因為她以前從不相信會有現代尼安德特人。

不過,現在在她眼中,他不再是古怪的標本,不再是一個畸形人,也不再是什麼不可能存在的生物。現在,她是滿懷愛意地看著他,心都要碎了。

突然間,龐特睜開了眼睛。「瑪爾。」他輕聲喚道。

「我沒想吵醒你的。」瑪麗說著走到了床邊。

「我本來就醒著,」龐特說,「哈克在放音樂給我聽。然後我就聞到了你的氣味。」

「你感覺怎麼樣?」瑪麗問道,她將一把金屬框椅子拖到了床邊。

龐特拉下被單,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一塊很大的紗布襯墊,上面還沾著血跡幹了以後的赤褐色,用白色的醫用膠帶固定在他的肩膀上。

「死不了的。」他說。

「發生這種事,我很難過。」瑪麗說。

「圖卡娜怎麼樣了?」龐特問。

瑪麗揚起了眉毛,龐特居然還不知情,她很是吃驚。「她去追那個向你開槍的人。」

龐特的大嘴勉強笑了一下。「我懷疑他這會兒情況還不如圖卡娜好。」

「你說對了,」瑪麗輕聲說,「龐特,她把那人給殺了。」

龐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們很少擅自動手履行正義。」

「你動手術時,我聽見他們在電視上就這件事進行辯論,」瑪麗說,「大部分人的意見都認為這是自衛。」

「她是怎麼殺死他的?」

瑪麗聳了聳肩,不得不承認這事怎麼說都不好聽。「她把他的腦袋撞到人行道上,然後他的頭……他的頭裂開了。」

龐特沉默了一會。「哦,」他最後說道,「那她會怎麼樣?」

瑪麗皺起了眉。她曾經讀過一部被《環球郵報》大加讚賞的法庭劇,劇中有一名外星人在洛杉磯受到了審判,有人指控他謀殺了一名人類。但是那跟這件事有個本質區別……

「得到認可的外國大使可以豁免多數法律,這叫『外交豁免權』,而圖卡娜享有這種權利,因為她在聯合國露面時,打著加拿大外交官的名號。」

「你指的是什麼?」

瑪麗皺著眉頭舉了個例子。「2001年,安德烈·科尼亞澤夫——一名駐加拿大的俄羅斯外交官——喝醉酒之後開車撞倒了兩名行人。在加拿大,他不用面臨指控,因為他代表著一個得到法律認可的外國政府,儘管被他撞倒的人中有一個死了。這就是外交豁免權。」

龐特那深陷的眼睛睜大了。

「而且,不管怎樣,有幾百人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傢伙開槍打中了你,他還對圖卡娜開槍,在她還沒有……呃,做出……那樣的反應以前。就像我所說的,這很可能被視為自衛。」

「儘管如此,」龐特輕聲說道,「圖卡娜是一個品行很端正的人,這件事會讓她背上很沉重的思想負擔。」他停了一下。「你敢肯定圖卡娜現在沒有危險了?」他歪過腦袋,「我不在時,阿迪克遇到了那種事,打那以後,我想我還是對法律制度小心點兒為妙。」

「龐特,她已經回家了——回到你們的世界去了。她說她必須向……你們叫它什麼?長老院——報告。」

「最高長老院,」龐特說,「如果你說的是那個世界政府的話。」他又停了一下。「那個死掉的人怎麼樣了?」

瑪麗皺起了眉。「他姓科爾——魯弗斯·科爾。他們還沒有查出他的身份以及到底為什麼會反對你和圖卡娜。」

「有哪些可能?」

瑪麗蒙了一下。「什麼?」

「可能性,」龐特重複道,「他想殺我們可能是出於哪些原因?」

瑪麗微微聳起了肩膀。「他可能是一名宗教狂熱分子:反對你們的無神論立場,甚至反對你們的存在,因為這和《聖經》里的創世說相抵觸。」

龐特的眼睛睜大了。「可殺了我並不能抹殺我曾經存在的事實。」

「當然不能。但是,好吧——這只是我的猜測——科爾也許認為你是受撒旦擺布的工具——」

瑪麗聽到「嗶嗶」聲時嚇得一縮。

「就是魔鬼。惡魔。上帝的敵人。」

龐特很是興奮。「上帝還有敵人?」

「是的——呃,我的意思是,《聖經》是這麼說的。不過,除了宗教激進主義者——他們對《聖經》的一字一句都深信不疑——大部分人都已經不再相信有魔鬼了。」

「為什麼不信?」龐特問。

「呃,我猜是因為這個想法很荒謬吧。你知道,只有傻瓜才會拿這個當真。」

龐特張開嘴想說什麼,但他想了一想,又把嘴閉上了。

「也許,」瑪麗緊接著說道,她實在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他是外國政府的一名特工,又或者是恐怖組織的成員。再不然……」

龐特揚起眉毛,示意她繼續說。

瑪麗又聳了聳肩。「再不然他就是個瘋子。」

「你們允許瘋子擁有武器?」龐特問。

作為加拿大人,瑪麗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只有瘋子才會想要武器,不過她沒有說出口。「這其實是我們期待的最好結果,」她說,「如果他是個瘋子,自己單獨行動,那就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擔心這樣的事會再度發生。可如果他是某個恐怖組織的一員……」

龐特向下看去——他的目光當然是落在了他那裹著繃帶的胸膛上。「我本來希望到這個世界來是沒有什麼危險的,我的女兒們也可以來。」

「我真的很想認識她們。」瑪麗說。

「這個——這個魯弗斯·科爾會受到什麼處理……」龐特皺著眉說道,「想像一下吧!我毫不費力就能念出這個格里克辛人的名字,而這個名字的主人竟然想要殺了我!不管怎麼說,如果這個魯弗斯·科爾沒有被殺的話,他會受到什麼處理?」

「他會受到審判,」瑪麗說,「如果裁定他有罪的話,他可能會進監獄。」

哈克又發出了「嗶嗶」聲。

「呃,這是一個受到嚴密把守的機構,犯人就被關在裡面,以便和普通大眾隔離開來。」

「你說,『如果裁定他有罪的話』,而他的的確確開槍擊中了我。」

「是的,但是……好吧,如果他是個瘋子,那就有辯護的借口了。因為他有精神病,所以就有可能判他無罪。」

龐特又揚起了眉毛。「在讓人擁有槍支以前就查出他是否有精神病,應該比等到他們使用了槍支以後再來搞清楚這一點更合乎情理吧?」

瑪麗點點頭。「我非常贊同你的意見。但是,儘管如此,事實就是這樣。」

「如果……如果我被殺了怎麼辦?或者圖卡娜被殺了?這個人又會怎麼樣?」

「在這兒?在美國?他可能會被處決。」

又是熟悉的「嗶嗶」聲。

「處死。殺死他,以懲罰他所犯下的罪行,對盤算著要這麼做的其他人也是一種威懾。」

龐特左右挪了挪他的腦袋,他那棕褐色的頭髮在枕頭上發出「嘶嘶」的聲音。「我不會希望這樣,」他說,「沒有誰的生命應該提前終結,哪怕他是想讓別人遭受到這種事。」

「好了,龐特,」瑪麗說,尖銳的語氣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難道你真的能像……像基督那樣嗎?這個殘忍的傢伙想殺了你。你這是真的擔心他的遭遇嗎?」

龐特沉默了一會兒。他沒有說——儘管瑪麗知道他原本可以這麼說——以前也曾經有人想要殺了他;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就告訴過瑪麗,在他年少時,他的下巴被一記重拳打碎了。相反,他只是揚起眉毛說道:「不管怎樣,這都沒有意義了。這個魯弗斯·科爾已經不在了。」

但是瑪麗並不打算讓這事過去。「當你被打中時,在那麼多——那麼多年以前——打你的人並沒有事先預謀,而且他立刻就後悔莫及了;你自己是這麼跟我說的。但很顯然魯弗斯·科爾事先就計畫要殺了你。這當然是不一樣的。」

龐特在病床上稍稍挪了個地方。「我會活下去,」他說,「除此以外,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會帶著這個傷疤,沒有什麼能把它抹去,因為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