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阿迪克·胡德已經忘了臨朔日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但他可以聞到她們的氣味——女人的氣味。她們的月經期尚未開始。新月出現的日子就是月經期的開始,標誌著臨朔日的結束,也標誌著下個月的開始。此時,空氣中瀰漫著女性外激素氣味,她們很快要進入月經期了。

當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那樣。尚未進入青春期的第148代,已經絕經的大部分第144代人,還有更早的幾代人,都不會有月經。當然,已經懷孕的或者正在哺乳的女性也沒有月經。現在,距離孕育第149代的日子還有很多月,而第148代早已斷奶——尼安德特人每10年孕育一代人。因此,目前基本上沒人懷孕或哺乳。還有少數女性,因為受家人連累,被迫絕育。剩下的所有人,共同居住在中心區,呼吸著彼此的外激素氣味,形成了相同的生理周期:她們馬上就要一起進入月經期了。

阿迪克知道,激素的變化會讓女人一到月底就變得暴躁易怒。因此,早在第1代之前的遠古時期,男人每到此時就會到山上躲避。

司機把阿迪克送到一棟簡潔的方形建筑前。這棟房子一半由磚塊和灰泥建造,一半則是人工塑造的樹木,屋頂鋪著太陽能蓄電板。阿迪克用嘴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他緩緩地呼出氣,沿著前院的一條小路走進去。院子里長滿鮮花、綠草、灌木,堆砌著岩石。走到門邊時,阿迪克發現門半掩著,就喊道:「喂!有人在家嗎?」

過了一會兒,傑斯梅爾·凱特出現了。她體態高挑輕盈,跟她同代的人一樣,她剛剛度過225個月。阿迪克從她的臉上看到了龐特和克拉斯特的影子。幸運的是,傑斯梅爾繼承了龐特的眼睛和克拉斯特的臉頰,要是反過來就糟糕了。

「什——什麼?」她結結巴巴地說,她努力鎮定下來,然後又問道,「你來幹什麼?」

「你好,傑斯梅爾,」阿迪克說道,「好久不見。」

「你膽子真大,居然還敢到這兒來——而且還在臨朔日來!」

「我沒有殺你父親,」阿迪克辯解道,「我說的都是實話,真的沒有。」

「他死了,不是嗎?如果他還活著,那麼他到底在哪兒?」

「如果他死了,他的屍體在哪裡?」阿迪克反問道。

「我不知道。達克拉說你把屍體處理掉了。」

「達克拉在家嗎?」

「不在,她去參加技能交流會了。」

「我能進去嗎?」

傑斯梅爾低頭看看手腕上的機侶,確認它運轉正常,然後說:「我——我想可以吧。」

「謝謝。」阿迪克說。

傑斯梅爾讓到一邊,阿迪克進了屋子。房子內部非常涼爽,是避開炎炎烈日的好去處。家務機器人正在不遠處用昆蟲般的手臂拾起各類雜物,之後再用小小的吸塵器清潔它們。

「你妹妹呢?」阿迪克問道。

「梅加麥格·貝克,」傑斯梅爾刻意強調了一下她妹妹的名字,好像在責怪阿迪克忘了這個名字似的,「她正在和朋友玩巴斯托克。」

阿迪克不知道該不該在她面前表現出他對梅加麥格·貝克很熟悉,畢竟龐特常常提起她倆。如果這僅僅是禮節性的拜訪,他也許就不會這麼套近乎了。但現在不行,他這次不是來進行禮節性拜訪的,他此行的目的比單純的寒暄要重要得多。「梅加麥格,」阿迪克說,「對,梅加麥格·貝克,她是第148代的人,對吧?看著比同齡人要小一些,性格卻很活潑。我聽說她長大後想當個外科醫生呢。」

傑斯梅爾卻保持沉默。

「還有你,」阿迪克把話題轉回來,「傑斯梅爾·凱特,正在學習,將來想成為一名歷史學家。你對第一代以前的依維索伊歷史特別感興趣,但是也很喜歡本大陸第30代至第40代之間的歷史,並且……」

「夠了。」傑斯梅爾打斷了他。

「你們的父親常常提起你們。他很愛你們,也很為你們驕傲。」

傑斯梅爾的眉毛微微挑起,明顯是又驚又喜的樣子。

「我沒有殺害他。」阿迪克重申道,「相信我,我對他的思念無以言表。我——」他頓住了。他正想指出,龐特失蹤後的第一個合歡節還沒到,傑斯梅爾還沒有真正面對沒有他陪伴的日子——事實上,如果傑斯梅爾在過去3天內去見她的父親,反而會因為在非合歡節時間拜訪而顯得相當突兀。自從龐特失蹤以後,只有阿迪克不得不在每一個清醒的時刻正視龐特不在的事實,面對空蕩蕩的屋子。但是阿迪克馬上意識到,現在去追究誰更悲痛毫無意義。不管自己有多愛龐特,龐特和他的女兒畢竟血脈相連。

也許傑斯梅爾也有同樣的想法。「我也想他,雖然合歡節還沒到。我……」她偏過頭去,「上一次的合歡節,我沒怎麼陪他。我認識了個男孩,你知道,他……」

阿迪克點點頭。他並不怎麼了解當女兒出落成少女以後做父親的心情到底如何。他自己沒有出生於第147代的孩子。其實孕育那代人的時候,他已經和魯爾特結為配偶了。只是不知怎麼的,她並沒有懷孕。為此他們還無法倖免地成為大家的笑柄,說是堂堂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居然對生物學一竅不通。阿迪克有一個第148代出生孩子,叫達布,他年紀還小,和母親住在一起。每個月的合歡節期間,達布都儘可能地纏著父親不放。

但是阿迪克聽過龐特的……怎麼說呢,也不算抱怨吧。龐特也理解這是孩子長大後的自然表現。但阿迪克知道,讓龐特覺得難過的是,每個合歡節傑斯梅爾都沒什麼機會和父親待在一起。看起來,此時此刻傑斯梅爾終於意識到今後她的父親不會在她身邊了。過去她曾錯過多少本可以團聚的日子,現在再也無法改變、無法彌補了。她再也得不到父親的擁抱,再也聽不到他的誇獎、他的笑話,或者是他關切的詢問了。

阿迪克向屋子裡環顧了一下,坐了下來。椅子是木製的,和他家平台上的那幾把是同一個人製作的。那位木匠是女性,和克拉斯特很熟。

傑斯梅爾坐在他對面。正在她身後清潔的機器人離開了這個房間,到其他房間去了。

「你知道,如果我被定罪的話,後果將是什麼嗎?」阿迪克問道。

傑斯梅爾閉上了眼睛,也許是想搶先一步,避免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望向手腕部位。「是的。」她溫和地說道。突然,好像在為自己的行為作辯護一樣,她激動地說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反正已經生育過了,你有兩個孩子了。」

「不,我沒有兩個孩子。」阿迪克說道,「我只有一個,第148代。」

「噢。」傑斯梅爾的聲音低了下來,也許是覺得有點尷尬,畢竟阿迪克很熟悉配偶的女兒們,而她自己卻對父親的配偶沒那麼了解。

「再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的兒子達布也會被施行絕育手術,還有我的妹妹凱倫——任何和我的基因有50%聯繫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當然,野蠻時代早已成為過去,如今是基因測試的年代。一般說來,如果凱倫或者達布能夠證明他們並沒有繼承阿迪克的變異基因,就可以被赦免,不用施行絕育手術。鑒於謀殺是一種十惡不赦的罪行,因此不允許存在任何遺傳的可能性,即使這種可能性極其微小。不過,某些罪行可以單純地歸咎於眾所周知的基因缺陷,而謀殺傾向卻沒有那麼簡單的源頭。

「我很遺憾。」傑斯梅爾說,「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阿迪克說,「我是無辜的。」

「那麼法官會證明你是無辜的。」

啊,童言無忌,阿迪克想。如果此刻正在討論的事對他來說並非如此重大的話,他會覺得她的這種性格也是挺討人喜歡的。「這是一樁極不尋常的案件。」阿迪克說道,「我也承認這一點。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去殺害自己的愛人啊。」

「達克拉認為你很難接受自己總是屈居於我父親之下。」

阿迪克的背一下子僵直起來。「我不這麼認為,」

「我贊同她的說法。」傑斯梅爾說,「我父親——坦白地說——比你要聰明得多。你不喜歡一直成為天才的附屬品。」

「我們盡全力為社會服務。」阿迪克引用了《文明法典》中的一句話。

「沒錯。」傑斯梅爾說,「正因為如此,你才希望你對社會的貢獻是意義重大的。但是在你們合作的項目中,龐特提出的理論才是實驗的中心。」

「這也不能構成殺人的理由!」阿迪克吼了起來。

「是嗎?我父親不見了,而你恰恰是唯一在場的人。」

「是,他是不見了,他失蹤了,而——」阿迪克感到眼淚從他的眼角湧出來,這是悲傷的、無可奈何的眼淚,「我是那麼想念他。我可以昂首挺胸、毫無愧疚地說:『我沒有殺他。』我不可能這麼做。」

傑斯梅爾注視著阿迪克。他可以看到她的鼻孔翕張,嗅著他的氣味、他的外激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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