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瑪麗·沃恩慢慢開車走了十幾公里,回到位於里士滿山小區的公寓。她住在天文台巷裡,鄰近戴維·鄧拉普天文台。很久以前,鄧拉普天文台望遠鏡一度是全世界最大的光學望遠鏡,但如今,天文台因為多倫多的光污染而輝煌不再,成了教學設施。

瑪麗住在這個地方是因為這裡有嚴密的保安措施。她開上車道時,門房的保安向她揮手致意,可她卻不敢和他——或任何人——對視。她一路開來,經過修剪整齊的草坪和枝葉茂盛的松樹,繞到樓後,開進地下車庫。她的車位離電梯有段距離。可是,以前無論多晚回來,她都覺得這段路很安全,因為到處都裝有攝像頭,像星鼻鼴的觸手一樣,從洒水器和水管之間探出來,走向電梯的路有人監控。但是今晚——這個該死的夜晚——她只希望誰也不要見到,誰也沒在看著她。

瑪麗感到惶惶不安,甚至害怕別人懷疑自己走路的姿勢。她是否走得太倉促?是否不該一直低著頭?她的手一直牢牢裹著自己的大衣,彷彿扣子根本無法給她足夠的遮蔽和安全感。

的確,無論把自己裹得多緊,她都不會有足夠的安全感。

瑪麗進入P2電梯廳,立即推開安全門,然後按下唯一的上行鍵——車庫是底層,只能向上——等待三部電梯中的一部帶她回家。以前等電梯時,她都會瀏覽一下物業公司和住戶們貼的各種告示。但今晚,她卻一直低頭盯著地上斑駁的地磚。她渴望回家,可是她鼓起勇氣只看了發亮的上升箭頭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

終於,離瑪麗最遠的一扇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按下14層的鍵——其實她住在13層,只是13這個數字在西方人看來太不吉利,編樓層號時就用14代替了。數字鍵上方有一塊玻璃牌,刻著:「祝您一天愉快!——業主委員會」。

電梯開始上升,很快到了13層,門開了。瑪麗跨進走廊——在業委會的要求下,走廊的地毯剛換過,但新地毯很難看,像一鍋黏糊糊的奶油番茄湯倒在地上——她走到自己房門口,把手伸進包里拿鑰匙——看到鑰匙,她不禁流下眼淚,視線模糊,心跳加快。

鑰匙鏈的末端掛著一個黃色塑料哨子,那是多年前她那信奉實用主義的婆婆送給她的禮物,讓她在遭到襲擊時吹響求救。

她一直沒機會用,能用到時卻太遲了。當時她本來可以事後吹哨,只是當時……

當時她剛剛逃過暴力侵害。那人的刀就頂著她的喉嚨,刀刃緊貼著她的臉頰,雖然她沒有受傷,也沒有被毀容,但是如果她事後吹哨求救的話,那暴徒很可能會回來殺了她。

瑪麗身後響起嗡嗡的電梯聲,另一部電梯快到了,她的某個鄰居很快就會來到走廊。瑪麗匆匆將鑰匙塞進鎖孔,哨子撞得叮噹作響。門一開,她迅速閃進漆黑的房間里。

瑪麗按下開關,燈開了,然後轉身關上門,轉動鎖鈕,閂上了門。

瑪麗脫了鞋,穿過四壁都是桃紅色的客廳。她看到客廳里的電話答錄機閃著紅燈,卻根本不理會。她進入卧室,把衣服全部脫光——這些衣服無論洗多少次她都覺得不幹凈,她再也不會穿了,她要把它們丟得遠遠的。然後,她走進套間浴室,卻沒有打開浴室的燈。床頭柜上的蒂法尼彩色玻璃檯燈燈光照了進來。昏暗中,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揉搓著自己的身體,直到感到疼痛無比。她取出一件厚重的法蘭絨睡衣穿上——這件睡衣能把全身包裹嚴實,通常在最冷的冬夜瑪麗才穿它。然後,她昏昏沉沉地爬上床,雙手摟著自己,啜泣著,全身顫抖。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終於睡著了,卻在夢中被人追逐,掙扎,被冰冷的刀割傷。

雷本·蒙特戈從未見過他的大老闆——國際鎳業公司的總裁。他驚訝地發現居然可以在電話簿上找到他的號碼,於是戰戰兢兢地撥通了他的電話。

作為國際鎳業公司的員工,雷本感到驕傲無比。像許多加拿大公司一樣,雷本所在公司的前身也是美國一家企業的子公司。1916年,一家新澤西的採礦公司「國際鎳業公司」在加拿大設立了分支機構。然而到了1928年,也就是12年以後,這家位於加拿大的子公司就通過股權交易成為現在的「加拿大國際鎳業集團總公司」。

國際鎳業公司的主要採礦區就在薩德伯里隕石坑及其周邊地區。18億年前,一顆直徑介於1000米到3000米間的小行星以每秒15千米的速度撞擊地球,形成了這個隕石坑。

國際鎳業公司的鎳產量佔全世界的三分之一,經營業績隨著世界對鎳礦石需求的變動而起伏。但是無論經營狀況如何,該公司在回饋社會方面都是良好的典範。1984年,加利福尼亞大學的赫伯特·陳教授指出:屬於國際鎳業公司的克萊頓鎳礦深度很大,而且周圍岩層的輻射很低,附近還有加拿大重水鈾反應堆儲存的大量重水可以使用。這使得薩德伯里的克萊頓礦井成為建設中微子觀測站的理想地點。加拿大國際鎳業公司積極響應了這個提議,同意無償提供觀測站的建築用地,只在建造10層樓高的監測室和通向監測室的1200米長的巷道時才收取一定費用。

雖然薩德伯里中微子觀測站是由加拿大的5所大學、美國的2所大學、英國牛津大學以及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勞倫斯伯克力和布魯克海文3家國家實驗室共同參與的聯合項目,但是要以侵入私人領地的罪名起訴那個尼安德特人龐特的話,必須由土地擁有方——國際鎳業公司提出訴訟。

因此,雷本憂心忡忡地給總裁打了電話。

「您好,總裁先生,」當總裁接起電話時,雷本說,「請原諒我給您打電話。我叫雷本·蒙特戈,是礦井駐場醫生——」

「我知道你是誰。」電話那頭傳來總裁低沉、彬彬有禮的回覆。

這讓雷本有點意外,又有點慌亂,但他繼續說道:「先生,我希望您能給皇家騎警打個電話,通知他們國際鎳業公司不打算對闖入薩德伯里中微子觀測站的那個人提出起訴。」

「說下去。」

「我已經說服醫院暫時不讓那人出院。根據《材料安全數據表》,飲入大量重水會嚴重影響細胞壁周圍的滲透壓,這可能會致命。其實,那個人喝進體內的重水不多,不足以構成嚴重傷害,我們不過是用這個借口把他留在醫院,否則他就要被關進號子里了。」

「號子?」總裁似乎被逗樂了。

雷本更加慌亂了。「不管怎麼說,我認為他不應該入獄。」

「給我個理由。」總裁說道。

雷本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國際鎳業的總裁相當果斷,他說:「我會打電話的。」

龐特躺在一個——嗯,怎麼說呢,他認為應該是張床——的上面。只不過這裡的床並不是和地面齊平,而是用個粗糙的金屬架子撐起來的。枕頭則是一個由非晶材料製成的袋子,龐特不知道裡面的填充物是什麼,不過肯定不像他家裡的枕頭那樣裝滿了干松子。

那個光頭男人已經離開了房間。龐特發現他暗色的頭皮上有短短的髮根,所以他的光頭是人為剃的,而不是天生的。龐特手指交叉,把兩手墊在腦後,為頭部提供更結實的支撐。這不算是對哈克無禮,因為它的掃描器能夠感知幾步以內的任何物體,只有觀察一定範圍以外的物體時,哈克才需要用定向鏡頭。

「現在顯然是晚上了。」龐特對著空氣說道。

「是的。」哈克說。把頭枕在胳膊上,龐特可以感覺到耳蝸內的晶元在輕微震動。

「不過外面還沒有全黑。這個房間有個窗戶,他們好像用人造光把窗外全都照亮了。」

「我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哈克說道。

龐特站了起來——在這個地方,要站起來,先要把腳垂在床下,這種感覺真怪——他急忙走到窗邊,外面太亮,看不清星星,但是——

「在那兒。」龐特說著,把手腕伸出玻璃,好讓哈克看清楚。

「沒錯,是月亮,地球的衛星。」哈克說道,「現在是新月,所以確切日期是148/103/24。」

龐特搖搖頭,退了回來,坐在那張古怪的、高出地面的床邊。由於背後沒東西可靠,龐特感到這麼坐著很不舒服。他摸了摸頭上的繃帶,這是那個包著頭巾的男人幫他包的。龐特想,也許那個人頭上受了很嚴重的傷才需要把整個頭都包起來。「我的頭受傷了。」龐特依舊對著空氣說道。

「是的。」哈克回答道,「不過你也看到他們給你照的透視圖了,沒什麼大問題。」

「可我差點就淹死了。」

「這倒也是。」

「沒準……沒準我的腦子受傷了,我得了缺氧症。所有這一切都是……」

「你認為這一切都是你的幻覺?」哈克問道。

「除此之外,」龐特抬起右手,指著身邊這個奇怪的房間,「你能解釋這一切嗎?」

哈克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果你處在幻覺中,那麼就算我告訴你這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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