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末路烈火 A35奇禍

公孫賀、公孫敬聲父子終於沒能逃脫那被朱安世早已設計好的命運。

正月,水衡都尉江充帶著人在馳道上發掘出了兩隻綵衣木偶,偶人胸口塗滿了狗血,一隻上面寫著「漢天子劉徹」,另一隻上面寫著「河間王劉弗陵」,字跡是公孫敬聲親筆。

公孫敬聲大呼冤枉,但無濟於事。長安震動。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正月,皇帝下詔:

故丞相賀倚舊故乘高勢而為邪,興美田以利子弟賓客,不顧元元,無益邊谷貨賂上流,朕忍之久矣。終不自革,乃以邊為援,使內郡自省作車,又令耕者自轉,以困農煩擾畜者,重馬傷苗,武備衰減;下吏妄賦,百姓流亡;又詐為詔書,以奸傳朱安世。獄已正於理。誅其九族。

死在刑場上,是多麼丟人,我派人給他們送去了劇毒鶴頂紅。

公孫父子死後,皇上余怒未消,誅滅了公孫家的九族和公孫敬聲生前的許多朋友,不少公子哥兒因為此事送了性命。

皇上還派江充大治此事,要查出這件事後面還有什麼人,要查查這件事的根源和背景。

我的心臟縮緊了。

我本來以為,殺了朱安世和公孫父子這件事就可以告一尾聲,我的諸邑和陽石二位女兒就可以保得住。

現在看來,事態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兩個不聽話的女兒也毫無收斂的跡象。

看起來風流成性的陽石公主,在公孫敬聲死後,竟一反常態,變得老成持重。在公孫敬聲死後的一天晚上,她穿著一身孝服,闖入我的宮中,痛苦地責問我說:「皇后,你為什麼不去救公孫敬聲?」

我撫著她忽然間斑白了的髮髻,回答說:「皇上拒絕了我的懇求。」

幾個月來消瘦了很多的陽石公主,冷笑道:「母親,你是怕他累了你的皇后高位,累了你衛家的門庭吧?」

我無話可說,確實,我沒有為拯救公孫敬聲盡全力,而且,在潛意識裡我希望他獨力承擔起這個重罪,不要影響我的伉兒和兩位公主。

誰又能明了一個失勢皇后的落魄感和無力感呢?

兩個月前,皇上明詔,此案皇后必須迴避,不得干涉,皇后有任何反對意見,有任何旨意,都必須先經過江充上奏天子。

陽石公主瘦削的臉高高仰起,眼中流下淚來:「母親,我愛敬聲,超過你的想像。在千萬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懂得我的笑聲、歌聲和眼神。從此以後我只有無聲的眼淚了。母親,我活著和死是一樣的。」

她表情漠然,轉身離去。我看著她無限寂寞的背影,怔怔地流下淚來。

與此同時,諸邑公主生下了一個嬰兒,她給他取名衛念,生下來只三天,便由衛伉秘密送往民間,據說由南山下的一位老獵戶收養了。

他們像知道自己末日已到,素性公開住在一起。諸邑公主在長平侯府里像妻子一樣為衛伉操持一切家事,他們整天大開宴席,夜裡相擁著,在月下看白鶴飛舞、梨花飄落,聽箜篌悠悠地彈奏《湘夫人》。

素有「美男子」之稱的江充為了追究這個案子眼睛都熬紅了。

春三月,他向皇上密報說,衛伉、陽石公主都與此案有牽連。衛伉常在背後向人說皇上寡恩薄義,對衛青身後的兒女十分苛刻,而且每年都削奪他的食邑,令曾經食邑萬戶的長平侯變成了一個連侯府的漏雨屋頂都無錢翻蓋、過年時祭祖的酹金都拿不出來的窮光蛋。衛伉府中常年供養著幾個神漢和巫女,只敬天地,不敬君父。

江充說,與公孫敬聲有私情的陽石公主對自己的父親也懷恨在心。

她因為自己的不幸婚姻和受過的責打,常常在背後抱怨父親,言詞極為放肆。公孫敬聲在北軍盜用的一千九百萬錢,有一千萬用於給陽石公主購買海上來的奇珍異寶。公孫敬聲在甘泉宮馳道下埋設的血污偶人,是由陽石公主親手縫製的,公孫敬聲答應陽石公主,等皇上橫死之後,他一定會迎娶陽石公主,白頭偕老。

皇上震怒,在朝堂上咆哮道:「不孝女,朕要殺了她!」

當夜,陽石公主被掖庭令搜捕,與長平侯衛伉一起下了長安大獄。宮人稟報我說,夜色中,陽石公主穿著那身素白孝服上了車,她帶著精鐵的鐐銬,向長樂宮方向抬了抬眼睛,輕聲喚道:「孩兒走了,母親!」

我的心碎了。

我跪在皇上面前,頭髮已經白得像山頂上的積雪,我皺縮的手指在顫抖,我痛楚得不能控制自己:「皇上,她是您的女兒啊……」

「朕沒有這樣的女兒!」皇上仍然在咆哮,長滿老人斑的臉漲得通紅,幾乎變形了,他一腳將椅子踢翻,「生下這樣獍梟心腸的女兒,你不配做大漢皇后!」

我匍匐在地下,渾身發顫:「廢了我吧,但是不要殺我的女兒……」

皇上又掀翻了一個宮女托著的茶盅,拔出腰間的長劍,宮人們全都害怕地向後退去,皇上吼道:「陽石公主活不成了!這種女兒,應當五馬分屍!」

我昏厥在地,又被宮人們救醒過來,喉間發出非人的聲音:「皇上,念在我們夫妻四十八年的份上,皇上!你還記得嗎,陽石公主小的時候,你抱著她對我說,這孩兒真美,笑容這樣明媚,她的笑容里似乎永遠都是春天……」

我號啕著,聲音漸漸嘶啞了,再也說不下去。

「諸邑公主求見!」宮人們報道。

「朕不見!」皇上大喊大叫,他用劍擊在殿內的蟠龍漆金高柱上,火星四濺。

「諸邑公主闖宮!」宮人們又大聲說道,在重閣的紗簾後面,我忽然看見鉤弋夫人的側影,我看見她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洋洋自得,意味深長。

諸邑公主沖了進來,和陽石公主一樣,她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面色沉靜。

「給朕滾出去!」皇上怒吼著,「朕不想看見你們這些混賬透頂的女兒!」

「父皇!」諸邑公主跪在地下,眼睛裡沒有一絲恐懼,「您要殺死您自己的孩子,沒有人能勸阻你。」

皇上像瘋了一樣衝過去,向她高高地舉起了劍,又放了下來,一腳將諸邑公主踢倒在地。

諸邑公主重新爬了起來,眼睛裡湧出了晶瑩發亮的淚水:「父皇,您老了,心志不能受自己控制。」

「胡說!朕心裡清醒得很!你們這些王八蛋,一個個都巴望朕死!你不要以為江充沒查出你來,你就沒有事了,朕知道你和衛伉那個雜種在一起,也天天抱怨朕沒有答應你們的婚事,抱怨朕對長平侯薄情!」皇上連連冷笑,「誰想盼朕死,就給朕先死在前頭!陽石這個孽種肯定活不成了,你不許為她求情!」

「我不是要為陽石求情。」諸邑公主收斂了眼淚。

「想為衛伉求情嗎?」皇上獰笑著,「朕沒有將他車裂而死,沒將他用烈火燒死,就是看在他父親還為朕打過幾年江山的份上!衛伉必須死!」

「我也不是要為衛伉求情。」

「那你想幹什麼?」皇上咬著牙齒。

「女兒想和衛伉死在一起。」諸邑沉聲回答。

「昏話!」我沿著深紅的氈氆爬了過去,捂住她的嘴巴,「諸邑,你在發昏嗎?衛伉謀反,不干你的事啊,諸邑!你千萬別存著糊塗念頭……」

諸邑掙脫了我的手:「娘,女兒很清醒。今天,有些話我想面對面和父皇說個明白。」

「你講!」皇上橫眉怒目地坐回到自己的金床上。

「父皇過了六十歲以後,不再像從前那樣勤政愛民,一方面窮兵黷武,大建宮室;另一方面又心怯外敵,屢次和親、輸幣。父皇年紀越大疑心越重,總是猜忌大臣、諸侯、子弟,人心惶惶,天下騷亂。」諸邑仰起頭來,無畏地說道。

「諸邑,住口!」我厲聲喝道。

「讓她講下去!」皇上重重地拍在自己的金床扶手上。

「父皇一輩子想遇神仙,最後一無所得,反而因服丹添了痰疾。父皇一輩子想征服四夷,最後老百姓貧困潦倒,家家都有戰死異域、屍骨不得返鄉的男兒。父皇一輩子想擴大疆界,在西域建立大漢郡縣,最後幾支戍邊的大軍都匹馬未還,道路上累死病死的人更是不可勝數,老百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父皇害怕大權旁落,害怕百姓不服王化,以殺立威,以刑獄治國,卻不懂得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王道……父皇!」諸邑公主痛切地說道。我從前並不知道,沉默寡言的她竟然有這樣高明的見解,「開朝的功臣名將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封賞,反而好幾個被滅了九族,父皇任用的丞相沒有一個得到善終。父皇,您本來是個雄才大略、胸納百川的君王,現在卻多疑、猜忌、刻薄寡恩、喜用酷吏、嗜血好殺……父皇啊!您尊崇儒術多年,難道忘記了孟子說過的話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女兒一直希望您有一天會幡然醒悟,不再像今天眾叛親離,這樣讓妻子兒女不敢接近,做出親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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