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雎鳩啼血 B32女兒們

在女兒們之中,我最喜歡的不是一直與父皇更親近、受盡寵愛與尊榮的衛長公主,而是諸邑公主。

她是那樣清新可喜、善解人意,她那雙彎若新月的眼睛,永遠含著淺淺的笑意,說起話來柔軟里透著剛強,真是像我。

諸邑滿十五歲那年,皇上要將她許婚給霍去病。

她不同意。

我問她:「諸邑,霍去病功名之隆,前無古人。他相貌英俊,胸懷大志,性格穩重而細緻,有什麼地方不妥?」

諸邑公主不肯說。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她才答道:「我害怕他。我站在驃騎將軍的身邊,總能覺得有一股無形的殺氣。我能聞得見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得見他馬前懸著的一堆頭顱。他是個了不起的大將,但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是個溫柔的儒生,長於辭賦,能攜著我的手,在長安南郊的深草中散步,滿天夕陽,他曼聲吟著《採薇》和《東君》。」

我笑著啐道:「倘若國家重臣都是這副模樣,大漢早滅亡在匈奴人手中了。」

諸邑公主笑著眨了眨眼睛,道:「我又不要他去治理天下。天下事,自有公侯將相們料理,我,我實質上只是一個小女子,我也只願意將終身交給一個尋常士人,能安安靜靜地廝守一生,就心滿意足了。」

「沒出息。」我哂道。

正躺在諸邑懷中拉著她辮稍兒玩的衛伉,卻一股腦兒爬了起來,笑著說道:「姐姐,我陪你一輩子好不好?」

「你?」諸邑公主的臉紅了,她向這個四歲的男孩兒「呸」了一聲,喝道,「誰要你多嘴多舌,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離開奶媽才幾天?」

滿殿的人都聞言大笑起來。

不久,皇上便給諸邑公主擇了一個乘龍快婿,他是文成侯嚴敬,曾經跟從大儒董仲舒學習過十一年,是名門子弟里學問最好的人。

幾年後,諸邑公主隆重地嫁了過去。盛大的婚禮轟動了長安城。

我以為,諸邑公主很快樂,像她從前嚮往的那樣,與儒雅英俊的文成侯攜著手,在上林苑的野花叢中漫步,耳邊是文成侯低沉的吟詠。

她的兒子滿月時,我前去探望,發現諸邑公主鬱鬱不樂。

我避開人群,細細盤問。

諸邑公主終於忍不住泣道:「娘,嚴敬是個鬥雞走狗的花花公子,新婚只一個月,他便將我拋之腦後,徹夜不歸。他的府中早已經有十一房姬妾,他待我還不如一個侍婢,娘,你為什麼將我嫁給這樣的人?」

我目瞪口呆,懊惱地說不出話。

三女兒陽石公主與我大吵大鬧,要求嫁給公孫敬聲,我怒道:「公孫敬聲是個紈絝子弟,你還想步你姐姐的後塵嗎?」

「我不管他在世人的眼中到底是什麼樣,」陽石執拗地說,「在這塵世之上只有他一個人是我想要的,娘,你要是為了我好,就讓我嫁給自己的意中人。」

我堅決不同意。

陽石公主的眼淚,令我憎恨所有的名門子弟,陽石,她懂得什麼。她才不過二十三歲,怎麼能嫁給十五歲的被祖母嬌生慣養的公孫敬聲?

我為陽石公主選擇的女婿是年紀輕輕便因軍功升為武威侯的李渾,此人雖然皮膚黝黑、貌不出眾,但沉默寡言、十分穩重。

他也很愛慕陽石公主,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裡有著灼熱的深情。

在我的壓力下,陽石公主哭泣著嫁給了李渾。

我滿心以為,嫁給一個真誠地愛護她的人,陽石可以快樂。至少,她不必像她姐姐那樣整夜整夜地守著空房,枯坐著,看粗大的紅色牛油燭慢慢燃盡,而夫婿呢,他不知道在長安城哪一個名妓的院中狂飲。

然而我錯了,性格潑辣的陽石公主,對膚黑貌陋的武威侯十分憎惡,從新婚之夜起,她就霸道地將他攆出自己的公主府,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召見他一次。

李渾給她寫來深情款款的信,陽石公主竟然當眾一撕兩半,扔在地在,譏笑道:「鄉巴佬,也配娶金枝玉葉?他會踢馬球嗎?他會吹玉笙嗎?他會磨眉黛嗎?他會畫美人嗎?他會為我寫詩嗎?他會在我的窗下唱歌嗎?蠢材!」

她所要求的這些,公孫敬聲全都拿手。

從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陽石公主和李渾就都是不幸的。他們這二十幾年苦悶而絕望的婚姻,我不知道是誰一手造成的,我嗎?我都是為了陽石公主好。

李渾並沒有再蓄別的姬妾,他孤獨地鬱悶地過了幾十年,守著陽石公主給他生下的唯一的女兒。

那是他此生僅有的歡笑和幸福。

因為在女兒的雙頰上,他能看見陽石公主嫵媚而爽朗的笑容。

衛長公主的婚事從來輪不上我安排,皇上總是親自出馬,為她挑選乘龍快婿。

十六歲時,衛長公主就親上加親,許配給了表弟平陽侯曹襄,陪嫁是六個城的封邑。人人都說衛長公主與平陽公主的長相氣度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她們倆的命運也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平陽公主兩度喪夫,半生寂寞,衛長公主也不例外。

曹襄跟隨衛青出塞作戰,在定襄之戰中受傷,回長安沒多久就身故。

衛長公主再嫁的方士欒大,因花言巧語博得皇上歡心,被封樂通侯,但他的騙術並不高明,當他一再推三阻四也請不出蓬萊仙人後,皇上毫不客氣地將這個女婿腰斬在街頭。

衛長公主從那天晚上就一去不復返,待在她那個膠東海邊的當利封邑,枯望著滿眼白花花的鹽田,一待就是二十年,連片言隻語都不曾寄回長安城,彷彿忘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她的一對年邁的父母。

女兒們長大後,全都是為娘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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