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雎鳩啼血 A32大盜朱安世

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長安的官銀庫屢屢失竊。

皇上震怒,召來丞相公孫賀,當廷罵道:「沒有用的奴才,連正京的庫銀都看不住,還能當丞相么?要不要朕親自去為你看守?限你一個月查出盜賊,否則的話,朕立刻廢你為庶人,發往官銀庫為守卒!」

我那可憐的姐夫,年過七旬的丞相公孫賀戰戰兢兢地叩了幾個頭,躬著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說到做到的,沒有砍他的頭,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

皇上隨後又下了旨意,命令長安城所有的官署、軍隊都清點庫銀,看看一共被飛盜偷去了多少錢。

一個月後,驚人的結果出來了,長安庫銀一共失去二千萬錢,其中北軍被盜最多。他們準備做寒衣的錢被盜取一千九百萬,恰好是皇上今年撥給守備北疆的大軍的額外軍餉,這些錢,本來是要給漠北大軍添置寒衣、儲備糧食、補充馬匹軍械的,這一千九百萬錢之失,非同小可。

皇上得知之後,冷笑不止,忽然間,他收斂了笑容,將公孫賀的奏章一撕兩半,擲在地上:「老糊塗,兩千萬白銀五銖錢,重逾萬斤,哪個飛賊能搬得走?想是那賊與丞相勾結好了,大開庫門,用幾十輛馬車運走的?」

白髮如雪的公孫賀,伏地叩頭不止。他早就想辭去這個危機重重並且高處不勝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應,說他雖然糊塗,倒還忠心。皇上年過六十之後,便開始多疑,總懷疑別人心懷不軌。

「再去細細盤查北軍,那裡必定有詐!」皇上咬牙切齒地說道,「查出來是哪個混賬東西貪污了,朕要親取他的人頭,來穩定軍心!」

公孫賀諾諾,領命而去。

第二天,有人在東司馬門,猛擊鼓架上的朱紅牛皮大鼓,要求面見公孫丞相。

那人揭發說,盜取庫銀的乃是號稱「陽陵大俠」的朱安世。他用巧計取走這些庫銀,不是因為自己缺盤費,而是為了嘲笑從前的好友、現在的太僕公孫敬聲,因為守衛長安庫銀是太僕的職守之一。

公孫賀黯然無語。

太僕公孫敬聲是他唯一的兒子,公孫敬聲驕傲,卻沒有什麼才能,是長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兒,他承襲了父親的太僕之位已經十一年,一直無所作為,卻以鬥雞走馬、追逐女人、召開盛大豪華的晚宴聞名天下。

公孫賀隱瞞了一些細節,只稟報皇上說,盜庫飛賊,便是那以騎術和刀法稱雄關中的「陽陵大俠」朱安世。

皇上大怒,即日草詔,生擒朱安世者,賞千斤黃金、關內侯,死致者,賞百斤黃金、羽林郎。

郡國百姓都為之震動。

但六日之後,前往北軍盤查軍費的廷尉,帶來了更為震動的消息:擅用北軍一千九百萬軍費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僕公孫敬聲。

監守自盜,按律當斬。

我的姨侄、長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兒公孫敬聲,被廷尉收捕,下了長安大獄,皇上親自草詔,削去他的一應官職爵位,十天後,要在長安市中腰斬。

可憐七十一歲的大漢丞相公孫賀只此一個兒子,他傾家蕩產,賠償了北軍的軍費之後,連夜入宮,老淚縱橫,懇請我看在已故長姐衛君孺的面上,救救這個驕奢不法的孩子。

我氣恨已極,當著據兒的面,斥責著這個因為中年得子、對孩兒溺愛不明的白髮老頭,舊日的輕車將軍、軍功累累的葛繹侯:「敬聲屢次舉辦花費巨大的酒宴,我打發人去問你,敬聲的俸祿只有二千石,怎麼有如此大的財力?你都虛詞遮掩,瞞得我好苦!現在倒來求我,你早做什麼去了?公孫賀,你既然無能教子、無能治家,又怎能治國?老邁年高,尚戀位不去,終於釀成大禍!去去,我哪裡救得了你!」

公孫賀痛哭失聲,卻不願就此離去。

他那長著幾根稀疏白髮的頭顱,用力叩在地下,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幾縷深紅的鮮血,沿著他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頰流下來。

「皇后,請皇后明察,」他牙齒零落的口中,發出嘶啞的聲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為漢丞相時,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殺,一位被廢為庶人,他們都是有治國之才的名士,而臣不過是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莽漢,哪裡懂什麼經國之道?是以當時臣跪在地下,頓首流淚,向皇上辭道:『臣本來是個邊關的武夫,以鞍馬騎射為生,沒有擔任大漢丞相的才能。』皇上見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親自來扶臣,許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後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辭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許。臣老匹夫,豈有戀位之意?但求子孫健在,臣縱廢為庶人奴隸,也心甘情願!請皇后明察!」

絕望中,他失聲大慟,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孫父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強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護衛氏的職責,在當年他已經預料到了今天的結局,而我卻執意要將他們放在這熊熊炭火上炙烤。

我不忍地轉過頭去:「罷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見皇上。」

這曾經是勇冠三軍、以弓箭術聞名雁門的英偉少將的老頭兒,匍匐在長樂宮的深紅氈氌上,低聲下氣地道著謝,告辭而出。

多壽多辱,對於我和他,都是一樣的。倘若在少年時死去,我會是皇上終生懷念的愛妃,他會是世人永遠景仰的名將。

我嘆著氣,冒著北風朝皇上的寢宮走去。

正將牡丹夫人擁在膝上飲酒的天子,心情很好,竟然答應了我的要求,他給了公孫賀一個機會:在一個月時間裡捉住京師大盜朱安世,以此贖取公孫敬聲的性命。

我將這個消息轉告給公孫賀時,七十一歲的老丞相竟然一躍而起,抖動著那把雪白的鬍鬚說:「多謝皇后活命之恩,臣當夙夜匪懈,加緊追捕飛賊朱安世,以報君恩,贖回我兒的罪過。」

當晚,八千長安城卒,兩千建章宮衛,八百羽林郎,左扶風、右馮翊(按:這兩個官職專司長安左右郡縣的吏治、軍事,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騎卒,同時出動,去追捕大盜朱安世。

多麼可笑,開拔近二萬人的大軍,去對付一個獨腳飛賊。

第三天晚上,年邁的名將公孫賀親手捕獲朱安世。

當時,朱安世正在一個小店中飲酒,建章宮衛發現了他,兩千人成左右合圍,將他困在小酒店中。

店主和夥計們在刀槍劍戟叢中慌忙奪路而跑。

身材短小、長著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卻按著腰間的紅纓長劍,鎮定自若地在店中飲酒。他的面前早已經累起了七八隻酒碗,烈性的燒白,在大雪天里散發著醇美的氣味。

暮雪紛揚,白髮蒼蒼的公孫賀,披著黑色精鐵盔甲,身負已經二十多年沒用的青銅雕花長弓,騎馬來到店前。他的肩頭積著薄雪,七十多歲了,竟然縱馬馳疾了一百多里,而沒有歇息片刻。

公孫賀揮起手來,讓建章宮衛退後一射之地,厲聲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羅網中,還不束手就縛,難道等著本丞相親手去割下你的人頭?」

醉眼矇矓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風呼嘯的店門外望去,只見到處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銅弩弓,只消公孫賀一聲令下,就會把他射成一隻刺蝟。

他遂冷哼一聲,道:「公孫賀,你貴為當朝丞相,不思進諫天子、修輔朝政、救濟蒼生,只一味仗著妻家的勢力為自己謀富貴,我朱安世雖只是個草莽之人,卻也沒把你放在眼中,沒當你是個值得敬重的大臣。聽說你那不爭氣的孩兒公孫敬聲竟然挪用北軍軍資一千九百萬錢,如今被皇帝下在獄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階前,叩頭流血,請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贖你兒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賊子賣友求榮,何得會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難,只怕自己也就禍在旦夕了!」

年老的大漢丞相也冷笑一聲,道:「朱安世,你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為捕你不得,枉殺了多少良吏!為你一個關中小賊,竟用詔書宣布天下,出了千斤黃金、關內侯的賞格,你居然還有膽在長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將他綁了。」

但從未上陣打過仗的建章宮衛畏於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沒有人前去爭功。

公孫賀大怒,揮起馬鞭,沒頭沒腦地抽打左右的士卒,罵道:「膽小如鼠!這樣一個匹夫鄙人,你們也不敢去捆他,難道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一群侍衛沖了上去,戒備森嚴地舉起長槍和長戟,將朱安世指住。

朱安世知道自己絕無逃生的希望,便舉頭向公孫賀望去,大聲說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過賠掉兒子的一條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則公孫家的九族都會誅滅,丞相,你自己想想孰親孰重?」

「昏話!」公孫賀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發怒道,「還不交械受縛,本丞相要親取你的性命!」

朱安世無可奈何,從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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