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雎鳩啼血 A31劉弗陵

夏五月,周遊天下的皇上終於回長安了。

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歌舞之聲充塞了未央宮。入夜,皇上命人傳詔,一應后妃都要去未央宮侍宴。

我本無意和那些年輕美貌的宮妃們共坐一席,看見她們精心裝扮的臉,看她們眼底里刻意的嫵媚和嬌惰。但是大長秋田仁說,皇上命我攜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宮妃們的敬酒,正式認下劉弗陵為子。

我心中惴惴,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乘輕車往前門而去。

一出長樂宮門,便見光焰照地,到處火樹銀花、鶯歌燕舞。笑語濃處,是未央宮廣生殿里那亮徹天地的燈火。

「皇后萬福!」成群的嬪妃前來叩安。

自從一個月前鉤弋夫人被重責後,她們才第一次感覺出了皇后的威嚴。昨天,皇上親口在眾人面前說道,鉤弋夫人擅越,該當有此重罰,皇后執掌六宮,應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轍者,殺無赦!

但說過這句話之後,詹事來報,當夜在皇上寢宮承御的妃子還是鉤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還特賜她五十斤黃金,又當著眾妃之面贈給她十六對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我和皇上並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們年輕嬌艷的笑臉,她們中最年輕的只有十六歲,和我小外孫同齡,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七歲。呵,她們和我,是兩個時代的人,面對她們的年輕,我覺得有一絲絲說不出來的恐懼。

「今夜愛妃們不必拘禮,」皇上愛憐地掃視著她們,「都可以放量飲酒,隨意說笑。皇后之意如何?」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我,語氣卻很尊重。

「陛下所言誠是。」我溫和地回答。

十幾年前,我已經無法讓他停留視線,現在我六十三歲,祖母的年齡,更加無法和這些女孩子們相抗。

「把陵兒抱來。」他吩咐道。

一個身穿大紅印花織染羅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裡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兒。那女人下巴驕傲地昂起,氣度高貴,身材高挑,面貌如畫。

這是鉤弋夫人,兩個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鉤弋夫人。

她沒有看我,將白皙如雪的臉龐扭向皇上,斂起衣裾,跪了下來,朗朗地說道:「皇上,陵兒來了。」

皇上招了招手,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陵兒。」

穿著月白色衫褲的幼兒跪了下來,用稚氣的聲音恭謹地說道:「父皇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調雖然充滿了孩子氣,而且斷斷續續,但仍然令我震驚,他才只不過一歲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敬意,如此規矩地行著宮廷大禮。這個寄名中宮的皇子,這個一生下來就被視為聖君的孩子——劉弗陵。

皇上下頦那部飛揚的花白鬍髭翹了起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好陵兒!果然有過人的聰明!像朕的兒子。」

我的手不聽話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潑將出來,染壞了我的新羅裙。

「皇后,你看這個孩子是不是世間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著,向我轉過臉來,「朕這就將他賞給梓童你了!」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微笑著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歡喜。其實那幾個孩兒也都無一不是英氣勃勃,威猛高貴。陵兒,到我這兒來,讓娘好好看看。」

這一次,渾身震動的是跪在地下的鉤弋夫人。她烈火般艷紅的羅衣在我的眼中跳動,我看見她緊緊握住劉弗陵的小手,不肯放開。

「陵兒,來。」我笑著,拿起案上的一枚膠東飴糖。

孩子被這顆深紅的糖果迷住了,試著去掙脫鉤弋夫人的手。但那雙羊脂玉般白膩的手仍然緊緊牽住他,我惡意地想起,這雙手,不就是從前聲稱殘廢了的手嗎?此刻竟然有這般強大的力氣。

「鉤弋夫人,」我收斂了笑容,沉靜地說道,「放開他。」

皇上也察覺了我和鉤弋夫人之間那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立刻冷下臉來:「趙婕妤,皇后之命必須遵從。當著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後自然更不會尊重皇后了。將陵兒抱給皇后,這孩子現在已經是中宮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長樂宮撫養!」

鉤弋夫人猛然抬起頭來,那張光滑明凈的臉上滿是淚水。她泣不成聲:「皇上,皇上……請你開恩……」

皇上卻將臉扭了過去:「胡說,朕這就是給你的臉面,陵兒現在已經是嫡子了,將來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國諸侯,何等的風光體面。等將來陵兒有了封地,定了國都,建了王宮,你也就是至高無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還有誰的威權能勝過你?現在倒捨不得孩子!真是婦人之見。再不遵命,朕就要……」

鉤弋夫人的手無力地垂下。

那孩子卻不過來,驚訝地站在我們三個人中間,左顧右盼,一雙細長而靈動的眸子最後盯住我。

我怔怔地看著皇上,他那番話,與其說是說給鉤弋夫人聽的,還不如說是說給我聽的。封食大邑、位列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並沒有廢除太子之意,這個孩子,他再喜歡,也不過打算封個親王罷了。

真是這樣嗎?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塊朱紅的大匾:「堯母門」。這三個字中蘊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長安城的野心家和陰謀家細細琢磨。

我茫然地舉起那塊朱紅的飴糖,一歲的劉弗陵,蹣跚向我走來,臉上凝結著微笑,他是如此可愛而俊秀,卻是我最危險的敵人。

這種殘酷性足以令我心驚。

「叫母后。」皇上藹聲教誨。

「母后。」他甜蜜地叫著。

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我已經愛上這個孩子。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服從這種軟弱的感情。

滿殿箜篌聲,酒氣氤氳,香煙繚繞,燈火通明,在這個喧鬧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塵積已久的往事。

我想起了那塞北的馬蹄、關外的鐵甲、祁連山下滿地砍出缺口的弓刀,還有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灌滿了北風的營帳、用雪水煮著馬肉的破鍋、聲音嘶啞的斷簫、破碎的隨風飄飛的戰旗,旗子上,寫著一個碩大的「衛」字。

呵,我的兄弟們浴血捨命打下來的太平江山,難道要讓別的女人的兒子去自在受用嗎?讓這個與衛氏毫無血緣關係的劉弗陵輕易擁有嗎?

不能,不能,不能!

即使我答應,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對苦風凄雨的衛青和霍去病也不會答應。

我等了很久,劉弗陵也沒有被送到長樂宮來,他仍然由鉤弋夫人和江姬撫育。皇上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他似乎忘卻了。

宮裡的生活表面上還是非常平靜。過了夏天,七月初七,是皇上的生日。普天同慶,宮裡舉辦了三天三夜的盛大宴會,城內也到處是鼓樂之聲,朝臣和各地諸侯都進獻了奇珍異寶、名馬和美人,獄中大赦了一批死囚。

其後不久,是衛青亡故十三周年,我的侄兒、承襲著長平侯之位的衛伉,叩請我去侯府觀看規模宏大的祭祀。

綿延數里路長的皇后車駕,前有羽扇黃傘,後有旌旗鳳尾,在長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賓士著。

我聽見車外高呼「萬歲」之聲不絕,奚君輕輕撩起車帷一角,我淡淡地看著,只見街上蟻聚的人群都跪在兩邊,黑壓壓的髮髻像烏雲一樣,掩住了市中的店鋪街肆。

百姓們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著車隊,她們大多是年輕的女孩子。衛子夫的傳奇,早已經成為長安城所有少女的夢想。

「衛皇后往哪裡去?」有人輕聲問。

「去長平侯府。」旁邊的人答道。

「外戚的富貴真是驚人啊!」那人倒抽冷氣。

「哪裡,衛皇后已經非常克制收斂了,你還沒有見過前朝的王竇兩家呢。」旁邊那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顯然閱世較深,他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長者口氣評論著,「衛家是硬靠硬用軍功上來的,那從前高祖皇帝時的諸呂,孝景竇皇后家的兩個兄弟,沒見一點才能本事,也都貴極人臣。王太后的兄弟,不但無能,還飛揚跋扈,在鄉下強征私產、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國政、排擠大臣,甚至還與親王勾結,策劃篡位的大陰謀!比起他們來,衛家真是足夠謹小慎微了……」

車駕漸遠,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遠,最後淡成一抹輕煙。

連街頭的一個百姓也知道我謹慎和收斂,那麼,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艱難了?

為了謀求這一時的炫惑和誇耀,衛子夫在不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機巧,用盡了多少氣力呵!

長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見前面有一組車隊早已放慢了速度,緩緩地停在侯府門外。最前面,一輛青蓋車正徐徐馳入侯府,那是平陽長公主的車乘。

到底還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陣潮濕,為勞碌一生、中年棄世的衛青,為他和平陽長公主那驚世駭俗的愛戀。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陽長公主,在三十多歲時下嫁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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