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雎鳩啼血 B30王太后

沒有人知道韓嫣的死是由於我的告密,除了皇太后。但太后什麼也沒有說,長久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一直到十年後,她平靜地在病榻上死去時,才隔著密珠羅的帳幕,緩緩對我說道:「子夫,你知不知道?我殺韓嫣,一半是為了你,另一半是為了我自己。」

跪地請安的我,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淡灰色珠羅帳里王太后那張蒼老黯黃的臉。

餘韻猶存的太后,在卸妝之後,便真正成為了一個平常衰朽的老婦。

我隔帳看她,腦海里浮想聯翩,想起原名王姝兒的她,怎樣從一個民間女子,一個平常商人的妻子,成為了風光一時的大漢皇后。

那一路的艱險和辛酸,原來比我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九歲的王姝兒,因為被算卦人算出有大貴之相,受母親逼迫,與原來的丈夫、一個來往西域販賣牛羊的商人離婚。

她的結髮丈夫金五郎,雖然胸無大志,但相貌英俊、性格溫和,對具有絕代姿容的王姝兒一往情深。在王姝兒逃離金家之後,五郎又悲又痛,卧床一月後,一張狀紙,將王家告到長安的京兆尹處。

心中百般纏綿、萬般不忍的王姝兒,此時卻已被貪戀富貴的母親送入太子的東宮,並立刻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三天之後,她就由普通宮女升為「良娣」。

權勢炎赫的皇嗣,誰敢得罪?京兆尹判明王姝兒與金五郎的婚姻無效。

七情鬱結、悲憤交加的金五郎,未幾便吐血而亡,遺下一個叫做金帳鉤的女兒,只有三歲。三歲的孩兒,思念著亡故的父親和狠心遺棄自己的母親,在親戚們的冷眼中孤獨而痛楚地長大。

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落過淚,當她在深宮中承歡,當她在春宴上侍酒,當她在大典上受到冊封。那樣的時刻,她想過自己流落在巷落里、受不到像樣的教育、靠著叔叔嬸嬸賞賜的一點殘羹剩飯長大的幼小女兒嗎?

我抬頭看著灰珠羅帳幕里沉浸在回憶中的臨終前的皇太后。這一刻,四十多年來的回憶淹沒了她,萬種細微的感觸在她心底洶湧澎湃,如濤如潮。太后的臉上浮出了一層微醺的酡紅,眼中微有淚意。

金五郎身故的第二年,王姝兒為太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她便是後來權勢赫赫的平陽長公主。這是個格外活潑可愛的孩子,但她的降生並沒有給王姝兒帶來幸運,就在第二天,同時入宮的栗姬生下了兒子,太子的愛立刻偏移了方向。

王姝兒來不及思念自己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女兒,也來不及憐愛自己剛剛生下的平陽公主。她的目標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但僅僅一年後,王姝兒再次生下了女兒,她不禁有些絕望。

為了生下男孩,與栗姬爭寵,她不惜將自己的同胞妹妹也薦入宮中,做了個沒有名分的「上家人子」,妹妹王姁兒沒有姐姐美貌,但更加溫順柔婉。春雨潺潺,好色的太子在王家姐妹的宮室中日夜貪歡,樂不思歸。

不久,王姝兒又身懷有孕,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時候,她生下了自己的第四個女兒。她沒有想到的是,妹妹也同時生下一個男孩。

此時,孝文皇帝病重,太子攝政,手掌國家重器,即將成為新的大漢天子。栗姬的兒子劉榮被正式封為臨江王,等著他的將是大漢太子的輝煌封號。

王姝兒沒有因為自己未生育皇嗣流淚,更沒有因為天子寵幸栗姬而露出一點不悅之色,她默默地在帝王的冷落中凄然度著年華。

不久後,在冬天將要過去的一個溫暖而乾燥的夜晚,她做了平常女人難以做到的事。在栗姬宮室的門外,她跪了下來,攔住了太子的輕車,向從門前經過的太子流淚說道:「殿下,請給臣妾一個夜晚,僅僅一個夜晚,可以嗎?」

對她不復愛幸的太子,被她的眼淚和凄楚所打動,沒有去當夜承御的栗姬那裡,而是留在了王姝兒簡易的宮室。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她怎樣用自己不再年輕的容顏和小心翼翼的笑容去面對負心的太子。一定是沒有愛的,因為,從那個夜晚之後,長達三年的時間,太子沒有再召喚過她一次,不是冷宮,勝似冷宮。

夏天來的時候,王姝兒單薄的衣衫掩飾不住隆起的肚腹,比起在她懷裡孕育過的前四個孩子,這個用眼淚乞求來的胎兒踢動得格外有力,她心裡充滿了隱秘的喜悅,為這個不同尋常的孩兒。

孝文皇帝終於崩殂了,太子在棺槨前即位,成為一代漢帝,新的天子。

剛剛被冊封為「婕妤」的栗姬,聽說王姝兒又懷孕了,不由得大發雷霆,她是個異常嬌媚俊秀的女子,所以多年來一直能得到天子的寵愛。

但儘管特別留戀栗姬,天子仍然剋制不了自己到處獵艷的嗜好。此外,天子的姐姐館陶長公主為了博得君王歡心,也派出公主府宦官,在全國各地搜羅美人,送入宮中。一時間,燕趙佳人、吳越美女,塞得皇宮裡滿坑滿谷。

栗姬不斷地為這件事與天子爭吵,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作為太子之母的栗姬,後來才沒有被冊封為皇后。

王姝兒如果生下兒子,在皇嗣里只能排到第六、七位,沒有繼承大統的希望,但栗姬不是為這個生氣。栗姬生氣的是,枕邊信誓旦旦的丈夫,為什麼總是要背叛她?甚至連這個早被冷落的王良娣,也能為皇帝不斷地生下兒女。

栗姬不敢當面和天子發怒,她帶著侍女,怒氣沖沖地闖入王姝兒姐妹的宮室,戟指罵道:「好一個不要臉的賤人,把自己的親妹妹當禮物獻,都纏不住皇上的心,冷宮裡住了幾年,也不知道從哪裡懷的野種,倒敢冒充龍子龍孫?給我往死里打!」

王姝兒毫無懼色,挺身而出,向栗姬斷喝道:「你敢!栗姬,你不要仗著天子恩寵,便目無法度!天家兒女,誰敢輕賤?」

她高高地持著一面玉牒,誰都認得那是皇上從小的隨身之物,栗姬大吃一驚,雖然這還是王姝兒三四年前得到的賜物,但玉牒中意味著的恩寵還是令人震動。

令人難堪的沉默中,栗姬忽然眼圈一紅,拂袖道:「我們走!」

王姝兒目送著她的背影,自己也禁不住眼圈一紅。那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帝王啊,為什麼我們都把握不住你的目光?

幸運終於降臨了,在王姝兒即將臨產的前夜,天子忽然夢見漢高祖對他說,此兒將光大漢家,應名為「彘」。

第二天,大腹便便的王姝被冊封為「夫人」。

三天後,她生下了一個異常肥壯可愛的男孩,啼聲響亮,食量驚人。

他叫做劉彘,因為此名不雅,後來又改名為劉徹。周歲時,被封為食邑十萬的膠東王。

膠東王劉徹五歲那年,他的姑姑館陶長公主將他抱在膝上,笑著問他:「徹兒,你想不想要老婆?」

劉徹得意洋洋地點頭:「想。」

權傾一時的館陶公主大笑起來:「那姑姑府里的這些女孩兒,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她向那群花朵兒般的侍女們指了指,豈料劉徹逐個看過去後,搖了搖頭:「我不要,她們都不美。」

館陶公主笑得更加厲害了:「那你要誰?阿嬌好嗎?」

陳阿嬌是館陶公主的幼女,比劉徹只大半歲,稱得上青梅竹馬。

誰都沒有料到,年幼的膠東王竟然大模廝樣地點了點頭道:「阿嬌好。姑媽要將阿嬌嫁給我,徹兒當金屋貯之。」

我不知道,劉徹當時有沒有想到,他這句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如果他早有預謀,那麼,他到底是深謀遠略呢,還是陰險過人?那時,他只是個五歲孩童啊!

前此十天,館陶公主剛剛在栗姬那裡碰過一個大釘子。館陶公主想將阿嬌許配給栗姬的兒子太子榮,但被栗姬婉言拒絕。

出身中等官宦人家的栗姬,卻有著千金小姐的脾氣。她十分嫉妒而尖刻、任性,因為館陶公主不斷地為皇上貢獻美人,這些美人又不斷地分去皇上的愛情,栗姬早已懷恨在心,哪裡會答應這樁婚事?

館陶公主正在難堪之際,卻遇見這樁奇事,她便在皇上和王夫人面前,將此事當做一個笑話說了一遍。

皇上大笑道:「徹兒好厚的臉皮,罷了,皇姐,咱們就依了他,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王夫人當即跪下來,求皇上下聘。

皇上笑著,從腰上取下一塊名貴的古玉,遞給館陶公主,作為定禮。

第二天,王夫人傾其所有,置辦了采禮,送至館陶公主府。

外有館陶公主的中傷,內有各位美人的嫉恨,喜怒形於外的栗姬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任性帶來的後果。王夫人私下裡派人出去遊說大臣,要他們上奏,立栗姬為皇后,說道:「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太子之母號宜為皇后。」

后妃竟然與外官交通,共干朝政!天子震怒,親自草詔,廢太子為臨江王。

栗姬得知後,痛哭咆哮,持著剪刀闖入皇上理事的殿中,在皇上面前尋死覓活。皇上看見她披頭散髮、涕淚交流,全無平時的溫柔婉順,更加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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