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9甘泉宮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宮。

他帶著鉤弋夫人和劉弗陵在那兒已經住了五個月,中間只命人帶了兩個簡短的口信給我。一次說是劉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禦寒,催織房快趕製出來;另一次說劉弗陵的上唇生了一個小瘡,要我將太醫院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醫生統統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還是餵養不當。

劉弗陵,又是劉弗陵,總是劉弗陵!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麼也沒有多說,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說去做。

這個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貴重,還是未曾有過的事情。我坐在馳往甘泉宮的青蓋四馬安車中,一邊想著,一邊看窗外正在解凍的渭河。我身後的車駕上,黃門和宮娥們,高高舉著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書「長樂宮」字樣。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擊著渭河上蟻聚的竹排,漁民早趁著開河去網魚了,開凌時有魚汛,但也蘊藏著極大的危險,然而為了生計,人們往往輕視生命。

渭河兩岸的枯枝在微風中搖擺,剛剛有了點泛綠的意思,忽然間,我的眼睛迷離起來,似乎飄起了四十六年前樂坊檐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飛揚著、旋轉著,袖下露出少女們俊美的面容。

四十六年了,我經歷了多少大起大落、風風雨雨。女人們最渴望的輝煌,我曾經有過,女人們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經飽嘗,這樣的生涯,我實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樂。

成排的車駕停在甘泉宮巍峨的門樓間,我伸手掀起車帷,遙遙看見宮中的柏梁台,台上,那十二座黃金打造的巨人,經過十年風雨,仍然寶光耀眼,仍然飽含著詭秘而奇奧的意味。

他們站在二十丈高、七圍粗的青銅碑座上方,衣袂流動,體格健壯,相貌迥異中原人物,巨人們的左腿微微蜷縮,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筆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著巨大的青銅承露盤。

每天早晨,侍衛們要爬上去,取下這十二隻承露盤,將裡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宮女們則取來毫無瑕疵的上好藍田美玉,用石杵搗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據說,長年飲用此露,可以延壽命,健體格。

我仰頭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聳入雲的承露台,禁不住心裡長嘆一聲,皇上,他畢竟老了,他那麼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碩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業都被歲月銷毀。

初春的冷風吹來,我微微打了個寒戰,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著深紅色的宮道走了上去。

作為大漢皇后,我有資格在甘泉宮裡坐馬車,但我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一次。衛子夫的小心謹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宮道漸漸彎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宮門閃現在我眼前,那硃紅色的宮門半掩著,裡面只有兩個年輕的低等小黃門迎上來:「衛皇后,這邊請。」

這種禮節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憂,我牽起自己深青色的長裙下擺,邁過了甘泉宮內進的雕花門檻。

裡面處處是靈芝仙草,奇葩異樹。那些深密的蘅蕪蘭若的草葉上,停棲著、飛舞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天藍色小鳥,我問小黃門,小黃門答道:「回稟皇后,這是叫天鶯,它們一飛衝天,直沒入雲霄,皇上說,將來他飛升上天之際,便由這些小鳥兒招引。」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這些歡快的叫天鶯,它們直飛上高空輕雲,又從那裡飛了下來。天上果然有另處的宮闕、神靈和不老仙丹嗎?皇上嚮往了一輩子呵……

「皇上在哪裡?」在甘泉宮的奇花叢中曲曲折折地繞行了很久,仍然沒有看見他,我終於不耐煩了。

「啟稟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黃門答道。他們的手中持著我從來沒見過的一種東西,潔白如絲,長如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長柄上。小黃門說這叫「拂塵」,是皇上最近設計的東西,專門在丹房裡拂撣灰塵、驅趕蒼蠅。

一道噴泉衝天而起,熱浪迎面襲來。

前面是一處巨大的溫泉,正噴冒著潔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泄一地,從鵝卵石砌就的封閉水渠里彎彎地流了出去。

甘泉宮裡遍地是溫泉小溪,所以這裡才會永遠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開、細草如織,飛舞著無數我叫不出名字來的蝴蝶蛾蛺和鳥兒。

這道溫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噴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這裡建起了宮室和丹房。

丹房的門前,靜無一人,鉤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沒有隨侍。

我快走兩步,推開丹房深紅色的小小門扇,喚道:「皇上!」

丹房裡只有一個葫蘆形的青銅大鼎,鼎下,新進宮的方士司空滿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運氣助功。這一幕我是常常看見的,但今天似乎有一點不同,皇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熱衷地坐在一旁,興奮地等著開鼎出丹。

我極目望去,只見丹房的深處,一隻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卧著,半閉著眼睛,身後,四個小黃門或站或跪,在輕輕替他捶著腰背,另四名小黃門手持「拂塵」,緩緩在他四周搖曳。

「皇上……」我走了過去,看見他疲倦的面容。

數月不見,他似乎又衰老了許多,皮膚皺縮蒼白,生滿了老人斑,眼睛變得渾濁,沒有一點神采。

流年如水,將我心愛的人催得如此老邁,我不禁鼻酸心痛。

「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我沒有接受這個意外的榮寵,而是筆直地跪了下來:「皇上,不老丹藥,白日飛升,這些東西都虛妄無據,皇上,您年事已高,當自愛重!」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搖,又憤然說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寵信過的那些方士,為何一個個都病死橫死?倘真有白日飛升之事,他們自己為何不得飛升?也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此事?」

皇上默然不答,長滿皺褶的眼瞼蓋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說道:「把皇后攙起來。」

「開鼎,丹成!」立在煉丹爐旁的司空滿,忽然舉手大叫。

八名小徒弟騰身而起,合力掀開了青銅巨鼎的蓋子,一股白煙冒了出來,氣味馥郁而刺鼻。

白煙散盡,司空滿劍步沖了上去,用黃金長夾夾出鼎底的丹藥,置於黃金托盤,興奮地託了上來:「陛下,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黃金、十斛明珠、千種名葯、百擔龍涎香,紅鉛白汞更是不計其數,終於煉就了返老還童的『抱朴丹』,請皇上於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盤當日玉露送服,定可重為十九歲少年。」

司空滿的聲音極富煽惑力,連向來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動。

重回十九歲?啊,那年輕健壯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來?連同當年的愛和王圖霸業?

皇上卻「霍」地坐了起來,一拍扶手,喝道:「將司空滿拿下!」

丹房後靜靜垂落的簾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沖了進來,兩個按住了司空滿,另八個將寒氣逼人的長劍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黃金平托盤被打翻在地,深紅色的丹藥灑落一地。

我震驚地將視線投向皇上,卻見他一掃剛才的萎靡之狀,坐直了身體,雙手按在膝蓋上,眼睛虎虎有生氣,冷笑著說道:「司空滿,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欺到朕的頭上了!」

司空滿匍匐地下,叩頭不止,渾身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結結巴巴地說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就地砍了!」皇上擲下腰上佩著的短劍,咬牙切齒地說,「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頭之恨!」

侍衛應了一聲,便要動手,我嚇得別過臉去,卻聽司空滿絕望地叫道:「皇上,請讓臣死個明白!」

「好!就讓你死個明白!」皇上厲聲喝道,「李藍兒!」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個穿白衫的少年,推開身邊架著的長劍,低頭走上前來,跪得離司空滿遠遠的,高聲答道:「奴才在!」

「你說給他聽!」

李藍兒抬起頭來,那是一張年輕俊俏的小圓臉,有著女人般的嫵媚和撒嬌一般的眼神,這眼神,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人。

白衫少年瞥了一眼司空滿,口齒伶俐地說道:「啟奏皇上,司空滿罪該萬死,竟敢欺矇皇上。私下裡,他已經將黃金、明珠、香料和藥材統統變賣,折成白鹿皮幣,準備趁煉丹完畢皇上放心的時候,潛逃回東海郡,隱名埋姓,做個富家翁。此猶可恕,最不可饒恕的是,司空滿私下裡罵皇上糊塗,說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謊話,費了萬金去煉丹,真是個……」

「夠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斷喝道。

司空滿的眼睛變得血紅,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那兩個侍衛架在他脖子上的長劍,沖向白衣少年李藍兒,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來,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藍兒,你這個無情的東西,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你竟然背盟棄誓,將我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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