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漢宮春 A25鉤弋夫人

後殿立刻冷清下來,桌上,大枝的紅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視線移了過去:「這蓮花真美。」

十九歲的鉤弋夫人,臉上泛出了自得之色:「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親手為我採摘的,他說,趙婕妤和蓮花是初秋的皇宮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

她的話語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然而表現在我臉上的卻是一層無所謂的微笑:「是嗎?皇上到底是老了,只能坐在宮中賞賞落花,看看美人。」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皇上巡幸河間府時,帶回了一位神奇而古怪的少女。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皇上六萬人馬正在河間府的驛道上急馳,突然間,一位瘦弱的獨眼賣卦人攔在隊伍前面。

那個相貌清癯的賣卦人,匍匐在地,稟報皇上說:「河間府上方的天空遍布祥雲,這裡應當有骨相極貴的奇異女子。」

皇上是最信這個的,他回頭西望,果見滿天霞彩,光芒萬丈。

天子於是停車河間府,命人尋找這上應祥瑞的絕代佳人。

幾十名盛裝少女被送至車駕之前,都羞澀地低垂著頭。獨有趙姬一身素色衣裙,越發襯得面貌風流動人,身段纖美嬌弱。

趙姬雙手握拳,曲抱在胸前,眼睛盯著皇上,一眨不眨。

河間府的官員跪在地下稟告道:「此女乃中黃門趙氏之後,其父獲罪被宮,後來死於長安。此女在姑母家長大,天生殘疾,自幼雙手皆拳,不得自伸。」

這樣美麗的少女竟有殘疾?皇上驚訝地往前傾了傾身體,有幾分戲謔地吩咐道:「你若是朕要找的那個人,就把雙手給朕伸開,朕即日封你為妃。」

話音剛落,趙姬的雙手便舒展開來,兩枚潔白如雪的小小玉鉤,「叮噹」一聲,從她的手心跌落地上。

周圍侍立的官員、黃門和宮女,全都跪了下來,頌道:「此事誠為陛下的祥瑞,天子聖明,萬歲萬萬歲!」

皇上哈哈大笑,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飛揚的虯髯。

當夜,她便被留在皇上的行宮,封號「拳夫人」,十天後,重新賜號「鉤弋夫人」。

這個離奇故事傳到長安宮中來的時候,嬪妃和宮女們紛紛讚嘆不已,認為天子到底是天子,即使是這樣纖微之處也能體現出他的神力和不同凡響。

我卻在心底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拳夫人,這年輕的女子當真了不起,她竟然能偽裝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這樣一個難以預料和把握的機會。

抑或是,她的一切都是背後另有高人安排策劃。

皇上身邊多的是女人,這個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少女,她千方百計混進宮裡頭來,是想得到什麼?她沒有家人,沒有父母兄弟,姑母也只是個糊裡糊塗、耳聾眼花的無知老婦,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企圖?

皇上回輦時,帶來了這個神秘的少女,她相貌不凡,低眉垂眼,卑微地站在殿上施禮,卻沒有下跪。

我很納悶,皇上解釋說,鉤弋夫人還在返京的路上,就已懷上了身孕,所以不能以大禮參見皇后。

我震驚莫名。

皇上今年六十一歲,身邊一萬八千名嬪妃美人,日夜承歡,十年來卻未聽說有一個宮人能夠懷胎,而這女子,她怎麼可能?

我不能質疑皇上,但我也不能相信。

後來,我聽說,她父親受宮刑死去的時候,拳夫人才九歲。

在她父親簡陋的墳墓前,未來的鉤弋夫人握著雙手,面朝長安城高高的門闕,發誓道:「十年後,我當高車駟馬,重入長安!我將要征服整個王國,來補償我今天的屈辱。」

重入長安城門時,她坐的是天子玉路車,車仗前後的旌旗相望,有十幾里路長。

而此時的鉤弋夫人不過十八歲。

她從大開著的長安東門進來時,城裡,由我監工的「鉤弋宮」正在日夜加緊施工。天子詔命,鉤弋宮飛檐畫棟的高度,必須和皇后的長樂宮持平。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去河間府密探的侍衛,回報我說,獨眼賣卦人確為拳夫人的姑父,他剛剛離奇地死去,死去之時,面含微笑,渾身沒有一點異狀。

我點了點頭,嚴厲地吩咐他,此事絕對不得向外傳揚。

此後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鉤弋夫人已經懷孕十個月了,還沒有分娩的跡象。

皇上叫我給她請最好的太醫,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離開她的寢宮。

春夜的殿上,高高地點著幾百支燈燭,我從侍衛手中接過皇上的親筆手諭,平靜地看完,便收入案頭深紫色錦緞的信囊里。

隨後,我命人去太醫院宣詔:食祿六百石以上的高級太醫,務須在鉤弋夫人的宮前,日夜值守。

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再接到他的親筆書信。二十多年來,他的信函、詩歌、文賦,全都贈給了別的女人。

身為大漢皇后的我,則必須為他心愛的女人做好一切:從宮殿布置到四季衣服,從金玉飾物到繡花舞鞋,從隨身宮女到臨產太醫,從夜宴時的美酒到承歡時的玉牒。這都是一個皇后應當關心的事情。

每當此時,我便能深深覺出,我在他的眼中,一如四十五年前,仍然不過是個卑微的歌女。

縱然我出行之際,長安城街市上的無數士女,都會為我屈膝。王孫公子,也必須匍匐在地,「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作為一個女人,擁有如此的尊榮,還夫復何求?

在他一個人面前卑微,總好過在所有人面前的卑微。

這麼多年來,他的女人,我從沒有看在眼裡。但是鉤弋夫人不同,年輕的鉤弋夫人心計深藏不露,幾乎所有人都看不出來,除了我——比她年長四十二歲的衛皇后,也是她唯一想要挑戰的女人。

她像一塊橫空出世的巨石,突然出現在我已經為據兒掃清的道路上。

高祖皇帝五十三歲駕崩,惠帝二十四歲病故,文帝和景帝都沒活滿五十歲。皇上在六十一歲這年,卻突然有了新寵,有了新寵懷著的孩子,如果鉤弋夫人生下的是個男兒,我這最後的歲月,將會充滿不可預知的風雨。

歲月為什麼永遠沒有盡頭呢?我的苦難為什麼永遠看不到雨過天晴的結尾呢?

我撐著越來越重的眼皮,撫著眼角那皺縮的皮膚,望向鏡子中間,這個剛過六十壽辰的老婦人,她的一生中有過幾天是可以恣意歡笑的?

秋天時,我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鉤弋夫人。

到明天,她便已經整整懷胎十四個月了,這在宮中,還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奚君。」我站在殿前落葉如雪的水杉之下,微揚起下巴,吩咐道,「叫黃門令傳詔,我要去鉤弋宮。」

奚君答應著去了。

季候剛剛轉入初秋,天空看起來是這樣明亮和高遠,一行大雁,不疾不徐地從長安皇宮上面飛過,它們是從闐顏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納拉特山)飛來的嗎?

今年是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從衛青、霍去病在北漠馳騁、直搗闐顏山趙信城的那一年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二十五年。時間過得真是飛快啊!

我的三馬青蓋車停在鉤弋宮前,一大群黃門侍郎、帶刀侍衛和宮女,簇擁著我,緩緩步入鉤弋宮又高又深的大門。

我要讓那年輕的對手感覺到我的威儀。

六十一歲的我,已經做了三十四年的大漢皇后,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著顯示出我至高無上的權柄和尊嚴。

那痴心妄想的河間女子,能懂得通往權力之路上的風沙、霜雪和血色嗎?

「衛皇后!」鉤弋宮內,成群的穿著絳紅色繒袍的太醫跪倒在地。

我點了點頭:「鉤弋夫人呢?」

「夫人在後殿。」一個相貌白皙的宮女高聲回答道。

我徇聲望去,這是個年輕的貴婦,佩著「長使」專用的簪珥,她是光祿勛江充的妹妹,名叫江姬。

此後,江充平步青雲,受到天子的寵幸。

我沒有想到的是,作為已故趙太子的妾侍、當今天子寵臣之妹的江姬,怎麼會出現在鉤弋夫人的宮裡,並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長使?

「大膽奴才!」我的貼身侍兒,忠心耿耿的奚君厲聲喝道,「和皇后說話沒有虔敬之意,當治擅越之罪,黃門郎,掌嘴!」

我抬了抬手,制止了正想執刑的小黃門:「罷了,皇上子嗣艱難,鉤弋夫人正要生產,別為這不相干的人,驚動胎氣。」

江姬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這聲名狼藉的女人,竟然能一躍成為鉤弋宮的高等女官,敢這樣放肆地和我對話,她憑仗了什麼?

宮女們掀起重重簾幄,我抬起眼睛,看見屋中一派不張揚的奢華之氣。

商鼎中燒著成塊的龍涎香,先秦銅案上堆滿磊磊的帛書竹簡,青銅胡床上鑲嵌著大塊的碧綠翡翠,搭著兩塊白色的熊皮,三十六顆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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