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戰城南 A21思若流波

衛伉也被任命為糧草官,我私下乘著安車去衛家看他時,聽得不少茶肆、酒館裡都在彈唱著一首憂傷的歌《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

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皇上多年開疆拓土,常常徵兵,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戰死塞外的男兒,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是每個士兵出征都懷有的悲涼預感。

或許我從前都低估了那女人,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傻。

李夫人的預測很准,她臨終避不肯見皇上最後一面,卻突然吊起了皇上所有思念和回憶,那些早被丟到九霄雲外的情意,一夜之間重新湧上了皇上的心頭。

她下葬幾個月後,皇上的相思病一發不可收拾。他不但讓人將李夫人家所有被族誅的親人都收屍厚葬,大造墓園,還傳來一個自稱有「招魂」之能的方士齊翁,入宮在未央殿設帳招魂。

不知那方士耍了什麼花樣,李夫人的魂魄果然如期而來,遙遙在帳里坐卧,翩躚跳著舊年的「金盤舞」,皇上更加相思悲感,作詩曰: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這首詩當即由樂官們配唱起來,響徹了未央宮內外。

隔夜起來,皇上仍然思念不已,他特地謝朝閉門一日,在後殿里揮筆作賦,懷念他從前極度寵愛的李夫人。

一大早,我正在挑選首飾,準備和皇上一起去接見年終時入京朝聖的諸位王爺、王妃,奚君就在我的妝台旁,取出她抄寫在絲帛上的賦文,小心地遞了上來。

她沒有看到,我的手哆嗦著,將剛剛挑選出的一根翡翠釧跌落在錦凳之下,碎成數截。

淡青的絲帛上,是奚君整齊的小篆,奚君說,皇上這篇悼念李夫人的賦如今已經傳抄到宮外去了: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

慘鬱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

秋氣憯以凄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粗浮游而出量。

托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葰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虖姚愈庄。

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

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茸,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欷,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亦云已兮,妍太息,嘆稚子兮,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既下新宮,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我的手指發抖,心臟縮緊。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原來想讓他念念不忘的方法,竟如此容易,只要將自己如春花絢爛般美麗而短暫的一刻盡情在他身邊綻放,然後決絕地離開,就可以永遠活在他心上。

從十七歲入宮到現在,我在皇上身邊待了三十六年。

這一萬多個日子的日升月落,不經意間,我如漆的鬢髮已斑白,酡酒般的紅顏布滿了斑點與皺紋,似水的柔情全都銷蝕枯竭,我在他身邊待得太久,久得連我自己都有些厭倦,我怎麼能怪他總是對我視而不見?

李夫人的死給李家帶來了最後的希望,被大軍阻隔在玉門關外的敗將李廣利,終於可以重返長安城了,這個河北的優倡世家,總算是留下了一點根苗。

如今,皇上將他所有的深情和愧疚,都要回報給髆兒和李廣利,李夫人在這世上唯一留下的兩位親人。

他將劉髆封在膠東海邊的昌邑為王,昌邑是天下三十五座鹽官署之首,富可敵國。沿海儘是產量豐厚的鹽田,就算是傻子在那裡當王爺,也足夠他花天酒地幾輩子了。

至於李廣利,困局在敦煌兩年後,聽說他已異常憔悴衰老,毫無心志,李家被族誅的消息傳到塞外後,李廣利兩度試圖自殺,都被部下攔下,此後他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常有人看見他醉卧在敦煌城頭,舉著酒壺,遙望玉門關。

皇上安頓了髆兒,仍覺得不夠,他滿腔思念之忱無處託付,於是,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皇上下令,復攻西域大宛,不斬大宛王首,不奪天馬,誓不回還。

李廣利帶著剩下不到兩千人的隊伍奏凱而還,他軍中的音樂,正是協律都尉李延年數年前根據張騫帶回的西域胡曲翻編的「新聲二十八解」:《黃鵠》、《隴頭》、《出關》、《入關》、《折楊柳》、《黃覃子》、《赤之楊》、《望行人》……

當年李廣利也曾奏著這軍樂出關,心中滿是立功封侯、取衛氏而代之的夢想,不過數年時間,他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弔地歸來,在世上幾乎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下這兄長翻編的傳世之樂相伴。

夢想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大。在逐夢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擔當那樣的沉重。

重回金殿的李廣利滿臉惶恐,他伏在地下久久不能抬頭,更不敢開口說話,還是皇上藹聲道:「李將軍,你馳名塞外風沙多年,辛苦不易,朕已命人在上林苑為你設宴洗塵。」

見皇上並無怪罪他的意思,李廣利這才痛哭失聲:「陛下!罪臣辜負陛下厚愛,勞師遠征,卻無寸功回還,多謝陛下不殺之恩!」

殿上群臣都屏息靜氣,想看看皇上接下去會怎麼發落李廣利。

六萬大軍空發西域,如今活著回來的寥寥無幾。自皇上登基以來,漢軍就不曾過這樣的慘敗,北擊匈奴,西擊諸夷,南吞越地,東安朝鮮,漢軍的長矛所向,敵國無不潰不成軍、輸誠納幣,可李廣利竟然連一個小得可笑的大宛國都攻打不下來。

幾十年來,皇上對待敗軍之將,從來不曾心慈手軟,但他望著面貌與李夫人依稀有幾分相似的李廣利,竟然半句指責也沒有:「西域離國萬里,遠在絕塞之外,漢軍從不曾經此遠征,師老無功,算不得將軍的過錯。朕絕不怪罪你,此次將軍歷難歸來,朕特賜你千斤黃金,車騎將軍之職,以賞你萬里征伐之功!」

群臣面面相覷,據兒也傻了眼,他不清楚父皇是一時糊塗還是被李夫人那在帳中忽隱忽現的鬼影勾走了魂魄,竟然將全軍覆沒的敗績說成是萬里征伐的戰功。

李廣利更是驚喜,他垂頭落淚道:「多謝陛下厚賜,舍妹若仍在人間,見家門有望重振,今天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這句話更加喚起了皇上的激情,他拔劍斷案,起身怒道:「大宛這西域小國,膽敢對抗上國大軍,朕決不能輕饒了他!李廣利,下個月,朕要登台重拜你為西征大元帥,率大軍復攻大宛!」

李廣利嚇了一跳,上次西征,幾乎驚破了他的膽子,他沒勇氣再穿越一次那茫茫戈壁,再萬里迢迢去立功封侯。

「不,皇上,罪臣乃敗軍之將,不能取信於卒伍,才庸識淺,恐怕不能勝任西征之事,臣懇請陛下任命他人!」李廣利連連叩首,試圖辭去這奪天馬的重擔。

或許,這幾年他已經能清醒地看出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披堅執銳、為王前驅的大將。

據兒忍不住插言道:「父皇,浞野侯趙破奴剛與長子趙安國從匈奴逃回長安城,浞野侯老於行伍,對匈奴作戰多年,戰多敗少,幾年前他還曾以七百騎虜殺樓蘭王,破了車師國,若是父皇欲用兵於萬里絕域,不如重新啟用趙家父子為帥,定當重振大漢國威!」

皇上不滿地瞪了據兒一眼道:「聽說趙破奴在外自稱是太子門下賓客,果不其然!哼,趙破奴少年時從匈奴投漢,壯年從大漢投匈奴,如今做了十載胡將,再次回還,搖擺不定,反覆多端,不足深信!李廣利雖然年輕識淺,難得他對朕忠心耿耿,百死不悔,誰說他不能吞滅大宛?朕下個月起,要再征精兵六萬,馬三萬匹,牛十萬頭,驢及駱駝數萬頭運載糧草軍資,如若不夠,朕再增調甲卒十八萬,駐玉門關外,以為後援,此番不盪滅大宛,不能消朕心頭之恨!」

後來我聽說,那一刻,殿上鴉雀無聲,所有的臣子包括李廣利都認為皇上陷入了誕妄。

以二十四萬精兵去攻打一個萬里之外的彈丸小國!大宛國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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