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父在觀其志 B17和與戰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長安,連街頭的百姓也知道皇上在為什麼事情發愁。

去年,軍臣單于再次派人來大漢求親。

軍臣單于前後侵擾過三位漢家天子,他一即位,就起兵南下,攻入邊關,在上郡、雲中掠奪走大量漢家人口、金銀,刀鋒所向,一直將烽火燃燒到了離長安不遠的甘泉宮,文皇帝卻拿他無可奈何。

景皇帝登基後,恰逢七國之亂,軍臣單于與七國王室盟誓,準備打下長安城,與七王將大漢天下分而治之,只是七王之亂轉眼被周亞夫將軍平息,他才沒機會進入中原,享受這花花世界。

面對強盛的匈奴,景皇帝也別無良方,只得依著祖宗的規矩,派使者送了厚禮給軍臣單于,要求重開和親。軍臣單于答應了下來,他的胃口很大,漢家除了要給公主豐盛的陪嫁,還要每歲奉上無數絮繒、黃金與牛馬,幸好匈奴人不多,只有漢人的十分之一,就算漢人的捐稅與勞作將匈奴人全都供養起來,景皇帝也還能夠承受。

既然只要娶了漢家的公主,就可以安心享受漢人的供奉,匈奴人也就懶得再大規模侵邊,用刀箭去劫掠州縣與平民。

軍臣單于在位已經二十六年,由於漢室的供奉越來越豐富,他的享用遠超前代單于,也深得匈奴人的敬愛。雖然他和前代單于們一樣反覆無常,一邊當著漢家的女婿,一邊每年仍帶著軍隊像打獵一樣到漢匈邊境侵擾幾場,但好歹,再沒有像烽火驚甘泉那樣可怕的戰事發生。

答應還是不答應他呢?

答應了,就意味著漢家對匈奴的大量歲奉依舊要貢獻出去,或許可以保持兩國表面上的和平;不答應,軍臣單于寶刀未老,依舊能集合大軍攻入漢境。

「皇上,臣以為,還是和親為上。」殿上,一個牙齒脫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宗室,用不關風的聲音高聲啟奏道,「我高祖皇帝,昔日與匈奴冒頓單于在代谷大戰,被困白登城,便用了和親之計,將公主嫁給冒頓單于,才保了大漢的七十年太平盛世。孝惠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都有和親之事……」

是的,開漢以來,出塞與匈奴和親的大漢公主前後多達十位,她們帶去了大量僕從、財富、歲奉,可七十年來,匈奴人殘暴好戰依舊,他們從沒有真正放棄與大漢的戰爭。

「老糊塗!」一個少年侯爺挺身而出,斷喝道,「和親是漢家大恥,虧你還有臉提起!陛下,臣以為,應當和匈奴一戰,將匈奴逐出幕南!」

「舞陽侯狂妄!小王竊以為,戰非上計!」另一個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樣的青年貴族走上前來,大聲道,「陛下,連孫子都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兇器,豈可輕動?太皇竇太后素來信奉老莊,最忌兇殺之事,何況,這天下徵兵,動搖民心,也動搖國本哪!」

「長沙王此言差矣。」兩位年輕的儒生對視一眼,同時出班跪奏,「陛下,《商君書·畫策》有曰:『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匈奴不斷擾邊,那是禍事由它肇、兵端自它開啟了。我大漢以戰去戰,以殺去殺,師出有名,自然能獲大捷,重興王道事業。何況《荀子·議兵》有曰:『用兵攻戰之本,在乎壹民。』連聖人都這麼說,想必……」

「腐儒可殺!」殿下,一個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來,圓睜環眼,拍著自己的頸項,叫道,「陛下,憑臣這一腔熱血,臣願請為漢兵前驅,帶兵十萬,蕩平北疆,為陛下開萬世太平!臣請陛下速速發兵!」

「無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許昌向他喝道,「快下去!倘若一莽漢都能蕩平匈奴,難道名將李廣、程不識反而不如你嗎?他們都只能與匈奴周旋,卻無法靖邊!你有何能何德,敢出此狂言?皇上現在要的不是一勇之夫,不是鼓舌之士,不是守疆之吏,而是張良、陳平、韓信!」

殿上巨燭已經快燒完了。

殿外,天色將明,卻是一個下著碎雨的清晨,殿內到處殘焰昏昏,人影幢幢。

一天一夜了,文武群臣、王公諸侯仍然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休,他們廷爭面折,各不相讓,宛然形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兩個對立面。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皇上一直沒有說話,他那異常的沉默,在群臣的爭吵聲中,顯得格外有壓迫感。

吵鬧聲越來越激烈,蓋過了殿外的雨聲。

「夠了!」皇上忽然一拍金床扶手,厲聲喝道,「不管是戰是和,都要有長遠之計和縝密周到的考慮,你們誰都沒有統籌之才、兼慮之能、用兵之法、治國之策,卻敢肆意斷言戰和,互爭互詬,簡直像一群市井賤民、黃口小兒!」

群臣被他罵得暈頭轉向,都緘口不言,殿外的雨聲大起來。

「劉平!」皇上高聲喚著。

那個主張「和親」的宗室老臣,再次用關不住風的蒼老聲音答道:「老臣在。」

「朕就依你之見,賞給你的孫女劉瓊奴『修陽公主』之號,與外邦和親。」皇上聲音平靜地說道,「且不必遠嫁匈奴。而今越地多亂,閩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詔命,朕素有親近之心。聞南越王新喪王妃,朕即日遣內府準備車駕、嫁衣、首飾,賜黃金千斤、綾錦百端、戰車百輛,送修陽公主嫁為南越王妃。」

劉平蒼老皺縮的臉已經變得一片灰白,他脫下帽子,叩頭不止,臉上老淚縱橫:「陛下恕罪,老臣叩請陛下收回成命!老臣僅此一個孫女,她自幼沒了父母,與老臣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她若遠嫁異邦,老臣膝下無限凄涼,死時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了……」

劉平伏在地下失聲痛哭:「陛下,老臣糊塗,老臣寧願跟著軍隊戰死幕南荒灘,也不願臣的孫女在那夷人之邦,在那互相連說話都聽不懂的地方,在那以田雞、老鼠、水蛇為食的地方,嫁為南越王妃……陛下,請將老臣的孫女兒還給老臣……」

寂靜的金殿中,他的哭聲顯得格外慘切,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天子,臉頰微微跳動了一下,旋即便平展如常。

皇上冷笑著將臉扭了過去,說道:「南越是魚米之鄉,南越王妃更是生活在錦繡綺羅叢中,你尚且不願意將孫女兒嫁去。難道朕就捨得將姐姐嫁給生吃羊肉、睡羊皮褥子的野蠻的匈奴人為妻嗎?戈壁灘上只有茫茫鹽磧、陣陣駝鈴、寂寂北風。前朝多少金枝,在大漠凄然一生、青春凋零,這且不論,代代和親,我漢家大好男兒的臉面和榮耀何在?每戰不成功,致使姊妹淪為上貢異族之物。朕每夜自思,輾轉難眠……」

皇上重重地嘆了一聲,忽然厲聲說道:「劉平,你不必再說了,回去給你的孫女兒收拾嫁妝吧!朕准你三天不上朝。」

劉平匍匐在地下,抽泣著,叩了一個頭,站將起來。他蒼老的背影搖搖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下雨的黎明中。

殿上「主和派」的群臣,已經噤若寒蟬。「主戰派」的臉上,卻流露出了壓抑不住的喜悅和興奮。

「舞陽侯樊長陵!」皇上將目光轉向了站在金殿左角的「主戰派」。

「臣在。」樊長陵興奮地回答著,一撩朝衣下擺,跪在地下。

「你是名將樊噲之後,舞陽侯乃我大漢開國三重臣之一,家傳兵法,想必不凡。」皇上的聲音似乎很親切,「朕問你,朕給你一旅之師,倘若匈奴重兵來犯,你能為朕守住北疆、擊退匈奴嗎?」

樊長陵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

「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嗎?」皇上的聲音更親切了。

「臣……臣也不能。」

「一府之地呢?」皇上的聲音忽然變冷。

「不……不能。」樊長陵的全身都在發抖,雖然是能在鴻門宴上闖席的樊噲的曾孫,但從小由十幾個丫環保姆侍候大的他,連騎射都不太精通。

「一縣之地?」皇上的聲音幾乎要凍結了,群臣們都知道,這將孕育著一場暴風雨,於是所有人都心跳加快。

樊長陵鼓足了勇氣,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一鄉之地?」皇上猛然坐直了身體,眼神冷酷地向樊長陵射去。

這可憐的少年侯爺幾乎要昏倒過去了,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秋葉,牙齒碰得「咯咯」作響,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連一座山頭的烽燧你也守不住?」皇上此刻的語氣完全是譏諷了,他的眼裡全是不屑的神情。

樊長陵沉默著,不敢作聲。這個回答幾乎是性命攸關的,如果答「是」,絕對沒有什麼榮耀,但如果答「否」,不但祖宗的臉要丟盡了,皇上也可能當場將他廢為庶人。

種種利害衝突在他心中糾結,最後,祖先了不起的戰功令他產生了一點自信,樊長陵猛然抬起眼睛,直視著殿上,大聲答道:「臣能夠守住一個山頭。」

殿中響起了一陣竊竊的笑聲,皇上點了點頭,語氣又回覆了親切,說道:「好,果然是英雄之後,舞陽侯樊長陵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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