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常恐秋節至 B2竇太后

來長安沒多久,我就去過一次長樂宮。

平陽公主新婚不久,有一天心血來潮,叫了一班剛梳雙丫髻的小女孩兒,盛裝打扮,排演了幾齣詼諧的俳優戲,送到宮裡頭讓竇太后和王皇后開心。

長樂宮溫室殿內,滿地紅氈氆,四壁塗金文綉,火齊屏風和鴻羽帳讓宮門外的那個冬天躲得無影無蹤。

我們低著頭,屏息斂氣地走進大廳,見案幾後卻只坐著寥寥數人,她們一個個衣衫紋金,滿頭珠翠,令人不敢抬眼正視。

正首,那髮髻皓白如雪的老婦想必是竇太后,她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中年人,一位是身材壯實、穿戴華麗的貴婦,另一位是魁梧高大、臉帶三分病容的男子,打橫相陪的是一位身形窈窕、面目清秀的中年貴婦,她和那壯實貴婦都頭插金步搖,分不清哪個是皇后,哪位是竇長公主。

我還以為那中年男人就是景皇帝,但平陽公主搶上前去,給他們三人一起施禮,口稱:「皇祖母、皇姑母、二皇叔,孩兒奉請大安。」

竇太后揮手讓她起身,笑吟吟地道:「平陽,還是你最惦記皇祖母,知道奶奶這幾天心情不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所以特地弄了樂班子來讓哀家開心。唔,算來算去,這麼多孫兒裡頭,就數你最貼心。」

她的笑容一閃即逝,視線凝固在身邊的中年男子臉上,滿是珍惜、愛憐與痛苦,聲音也變冷了許多:「皇后,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你就不替哀家想想,哀家已經風燭殘年,武兒也重病纏身,見一次就少一次,你勸勸皇上,讓武兒在長安多住上幾天,能礙著他什麼事?他怎麼就那麼眼裡看不得武兒?這可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王皇后大氣也不敢出,只唯唯諾諾道:「太后聖明,妾身的話,皇上怎能聽得入耳?或許長公主去勸上一勸,還能有些效用……」

竇長公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陛下這是何言?難道我在皇上面前比皇后陛下說話還管用?」

王皇后趕緊辯解道:「皇姐,我絕無譏刺之意,只是皇上平素與皇姐向來親近,或許皇姐的話能讓皇上改變心意,收回成命。」

竇長公主冷笑一聲,不屑地說道:「我早就知道,做多錯多,這世上,一過河就拆橋的事情真是數也數不盡。哼,分明是有人造了梁王的謠,說他想當皇太弟,皇上才嚴禁他滯留在長安,倒轉過臉來,說我能讓皇上改主意。」

王皇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不明白她們倆都在說些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王皇后會在公主面前如此謙卑,只是空中瀰漫著一股異常烈辣的氣息,讓我清楚地看見王皇后眼底一閃即逝的怨念。

過得幾年我才聽說,王皇后之所以能入主正宮,讓她的獨子、景皇帝的皇十子劉徹成為太子,全都是靠景皇帝的同胞姐姐竇長公主出力。

也正是這個緣故,竇長公主常在王皇后面前以恩人自居,傲慢無禮。由於長年為景皇帝搜羅奉獻各地美女,在皇上的眼中,長公主的地位自也是無可替代。皇后即使想撼動她,也不容易。

竇太后似乎也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臉若寒霜地道:「你們都少說兩句,什麼皇太弟皇太子,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這樣心毒,竟然造這樣的謠言,來害武兒。自來父母疼幼子,哀家就是想和武兒多聚些日子,多給他些賞賜,亦不為過。當年七王之亂,武兒不是舍著性命為皇上打的江山?哀家回想起來,當年吳楚大軍合圍武兒,武兒數次向皇上求援,周亞夫都不肯發兵相救,還是武兒自行擊敗了吳楚之旅,皇上才有了今天!若是武兒力氣不濟,那一次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哼,如今皇上這龍椅坐穩當了,就不念著當年的戰功,把武兒當成眼中釘!」

聽得太后連景皇帝也抱怨上了,皇后和公主們都不敢再說話,只有梁王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勸解道:「母后!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孩兒絕無抱怨。此番孩兒能上長安再見母后一面,以慰苦想,就算是一回封地就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竇太后顫動著雙手,拭去眼角不斷落下的老淚,我們這班謳者站在溫室殿裡面面相覷,不知道還能不能把俳優戲接著演下去。聽說梁王的確是想謀求皇太弟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孝順母親,所以竇太后此刻是一個偏心而痛苦的母親,為她不能保護最心愛的次子,而痛徹肺腑,遷怒於人。

平陽公主很快帶著我們去了王皇后的寢宮,一進門,王皇后臉上勉強堆著的笑意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疲憊與煩惱。

「平陽,你用不著勸我,」王皇后倚著暖床,嘆氣道,「你說說看,她母親是皇太后,她女兒是太子妃,她自己是長公主,我們大漢還有哪家外戚能比得上她的勢力?別說皇上活著的時候,我比不了她,就算你父皇駕崩了,上有太皇太后,下有皇后,我夾在中間當個說話算不了數、凡事做不著主的冷宮太后,又有什麼滋味?這次不過是嫌我給阿嬌的生辰辦得不夠隆重,所以當著太后的面給我難看,將來,我看啊,以她的囂張,還不定又翻出多少花樣來收拾我!」

平陽公主揮手讓我們退出宮門外侍候,湊近皇后身邊耳語。

不知道她們娘兒倆絮絮叨叨,到底說了多久的家常,只知道我們在宮門外的走廊里,站得腿都凍硬了,臉也凍僵了,一直站到宮裡頭的燈火都漸漸暗了,公主才打著哈欠,帶我們登車重返平陽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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