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常恐秋節至 A1家宴

門外北風呼嘯,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著,走進了衛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兒、衛青一起擠坐在前堂的火盆旁邊,火盆里的余火已經不多了,紅色的木炭漸漸變暗,浮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的,是我們三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窗外,暮色比平時更早地落了下來。

侯府里,燈火漸次點燃,依稀可聽見府中上等僕役們的說笑聲,箜篌聲排空而來,在我們小院的破木門外裊裊散盡。

檀板聲濃,舞扇影驟。

承平十二年來,公孫將軍家每天都在舉辦宴會。

今天也無非是那數也數不清的大小酒宴之一。一巡酒後,我微微闔上雙目,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倦意。

正廳里忽然寂靜了,酒席上所有目光都在悄然注視我,審視的、訝異的、惴惴不安的、不耐煩的、關心的……

座右是我的女兒陽石公主、諸邑公主,還有我的侄兒外甥們,衛伉、衛不疑、衛登、公孫敬聲、陳掌家的幾個幼子,一些親近的表弟子侄,以及他們的妻兒;座左是我的太子和浮沮將軍公孫賀,全都是金枝玉葉、公子王孫,我知道自己的舉手投足都被他們注目,也知道這龐大家族的每一個人都在期待著我的離去。

「陛下,後院靜室已布置好,請陛下移步降臨。」善伺人意的公孫敬聲趕緊從案幾後起身,小步趨近,命人扶我去小憩。

我本意是想拂袖離開,但從來都不願讓人當面難堪的柔和天性,終讓我無法發作。

這些人,這些憑血緣與姻親加入衛氏的老老少少,對我並無真正的敬意。是的,我和衛青是他們的起點,是我們成全了今天的衛家,然那又如何?

霍去病帶來的榮耀更加炫目,他的牌位被高高供在靈堂上,用隸書燙金字書寫著「大漢大司馬景桓侯冠軍侯霍去病」的顯赫官爵,也見證了衛氏最頂峰的風光。

他早已成了一個傳說、一方牌位、一處壯觀的陵墓。浮沮將軍府里這鋪陳華麗、賓客滿門的祭祀,與其說是一種紀念,不如說是一種顯擺。

太子、皇后、公主、一門五侯、兩大司馬、浮沮將軍、太僕侍中,還有眾多年紀輕輕的二千石高官……開朝以來,外戚之盛,恐怕只有當年的呂家才能與衛氏勉強比肩。

譬如今日,半個長安都在為衛家的祭祀喧騰,青蓋車馬在九街九巷中來來去去,道路邊擠滿了圍觀的黔首百姓,我的車乘從未央宮出行之際,門外萬歲之聲,響徹雲霄,甚至連我自己都被深深震動。

我,一個生來就是女奴的女子,真的配有如此尊榮么?

長安城歌坊里悄然傳唱著《衛子夫之歌》:

生男無喜,

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霸天下?我何時有了這樣的權柄?虛名總是讓我感到不安,而這些年輕的孩子卻打心底鄙薄我的審慎。

單看外表,他們遠比我和衛青出眾,不但遺傳了父執們俊朗的外形,還接受過上百師傅、賓客的指點與教誨,精通射藝與書法、音樂,每日錦衣玉食、輕車暖裘,往來的全是公侯顯宦,一舉一動都會成為長安城的談資。

在他們眼裡,富貴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命運,而不是長輩們絞盡腦汁、出生入死得來的勝利。

敬聲陪我走到後院的靜室,幾棵巨大的古樹掩住白色的木門,侍女們飛快布置好屏風,拉下重簾。

房間不大,一切陳設都合我心意,銅鶴噴煙,金盤浮蓮,木榻上鋪著厚厚的素凈絲綢被褥,門前掩映著碧綠樹影。

敬聲為人體貼溫雅,若不是他太能揮霍又不學無術,我本來應該最喜歡這個外甥——他遠比寡言少語、一臉悍氣的霍去病更讓人願意親近。

「陛下還需要什麼,孩兒馬上吩咐人送來。」他仍舊陪著小心。

「不必了,什麼時候長公主來了,打發人告訴我一聲。」

「遵命。」

我側耳傾聽,隨著我的離去,浮沮將軍府前庭回蕩起紛雜的聲音,絲竹聲、嬉笑聲、斗酒聲、少男少女們的戲謔聲、門下賓客的奉承聲……到處都是歡樂,在今天,這個本該懷念故人的日子。

霍去病,他一定沒想到,自己的不世戰功只是成就了這些從不來往的表兄妹們的榮華。

曾經,我和衛青以為霍去病是我們衛氏家族冉冉而出的北斗,豈料他只是一顆耀眼的流星,二十四歲,這勇不可當的少年當上大司馬才兩年,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從天際隕落,「去病」這個名字,沒有為他帶來好運。

冠軍侯府空置多年,幾成廢墟。

霍去病的獨生子霍嬗十歲那年封官奉車都尉,在跟隨皇上去泰山封禪的路上意外死亡,冠軍侯的爵位後繼無人,從此消失,連霍去病舊日的封地,都已吞沒入官。

我不能抱怨君王無情,他對霍去病是多麼情深義重,十八歲因功封侯,二十歲授驃騎將軍,二十二歲和衛青並為大司馬,統帥三軍,對比他的輝煌,韓信和李廣,也彷彿是以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

只是,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事情……還不到十年,他就被忘記了,甚至連親人們的心裡也裝不下半點思念,不能再記清他的模樣。

歲月的塵土堆積,埋下的都是那些不欲為人知的往事,塗飾的全是這短暫而炫麗的繁華。

我們一家離開河東郡,已經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來,長安城門可以作證,它是如何看見一個女奴成為大漢皇后,一個奴才世家如何成為位極人臣、名震長安的豪門。

我也許有過驕傲,卻從來不曾感覺到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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