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十八 我們身後的藝術

金屬體雕塑工作室(Metalphysic Sculpture Studio)位在美國圖桑市一間改裝過的工廠里。在工廠後方,兩名鑄造工人穿著粗皮外套與皮製的護腿套褲,手上戴著石棉與不鏽鋼的手套,頭上則是安全頭盔與護目鏡。他們從耐火磚窯里取出預熱過的陶制模型,分別是非洲白背兀鷲的身體與翅膀,經過灌漿鑄造與焊接之後,就成為野生動物藝術家馬克·羅西替費城動物園製作的實物大小的青銅雕像。模型的澆鑄口朝上,放在一個裝滿沙子的轉盤上,轉盤底下有軌道可以滑行送到形狀像鼓、外層覆鋼的液態甲烷熔爐里。他們稍早前放進了一錠九千克重的金屬鑄塊,現在已經熔化成一千一百一十一度的青銅湯,在防熱的陶瓷里沸騰飛濺。太空梭的外殼也是使用同樣的陶瓷材料。

熔爐安裝在一個傾斜的輪軸上,所以不費什麼力氣就可以將熔化的金屬倒入準備好的模型里。六千年前,在波斯也做過相同的事情,不過當時的燃料是木柴,而模型是山邊的陶土洞穴,而不是陶瓷外殼。除了現代人喜歡使用銅硅合金,不像古人使用銅砷或銅錫合金之外,除此之外,以青銅製作藝術品的過程,基本上是一樣的。

背後的原理也完全相同,銅跟金、銀一樣,都是貴金屬,不易腐蝕。我們的祖先最早是發現營火旁邊有塊孔雀石冒出像蜂蜜一樣的物質,接著又發現這種物質冷卻之後有良好的延展性與持久性,而且很漂亮。他們試著熔解其他的石塊,把不同的混合在一起,於是具有空前韌性的人造合金就誕生了。

他們試驗的石塊當中,有些含鐵。鐵是一種強韌的基本金屬,但很快就會氧化。後來證明,如果鐵跟炭灰混在一起,抗氧性就會變得比較高。如果多花幾個鐘頭辛苦地搖動風箱,吹走多餘的碳,那麼做出來的鐵就更堅固了。結果,他們做成的鍛鋼只夠打造幾把名貴的大馬士革寶劍,一直到1855年,亨利·貝塞麥發明強力鼓風爐之後,鋼才從奢侈品變成一種商品。

可是不要被騙了,科羅拉多礦業學校的首席材料科學家戴維·奧爾森說,那些巨大的鋼鐵建築、蒸汽壓路機、坦克車、火車鐵軌,甚至閃閃發亮的不鏽鋼餐具,都不比青銅雕像的壽命長。

「任何用貴金屬之類所做的東西都可以永久保存。任何來自礦物合成(如氧化鐵)的金屬,都會回到原來的礦物,畢竟它們已經在那裡待了幾百萬年,我們不過是把它們從氧裡面借出來,然後提煉到較高的能量狀態而已。它們終究還是會回去的。」

連不鏽鋼也一樣。「這是一種極棒的合金,專為特殊用途設計的。放在你家廚房的抽屜里,可以永保美麗,要是待在氧氣與鹽水中,就會逐漸鏽蝕。」

青銅藝術品有兩大優勢。稀有昂貴的貴金屬,如金、鉑、鈀等,幾乎不會跟自然界的任何物質結合。產量豐富而沒那麼尊貴的銅,若是接觸到氧或硫,就會跟它們結合,但是並不像鐵在生鏽之後會碎裂,而是形成一層千分之五到千分之八厘米厚的薄膜,保護銅避免進一步鏽蝕。這種叫作銅綠銹的物質本身也很討喜,讓青銅雕像(至少含有百分之九十的銅)增添了一種吸引人的特質。合金除了增加韌性、讓銅更容易焊接之外,就只是提高硬度而已。在奧爾森心目中,有一種會維持很久的西方文化象徵,就是1982年以前的銅板(事實上,那是青銅,含有百分之五的鋅)。不過現在美國流通的一分錢硬幣幾乎全部是鋅,好讓錢幣的顏色跟以前的銅板一樣維持紅銅色,也讓我們得以懷念那個金屬價值與硬幣面額相等的時代。

這種百分之九十七點五都是鋅做的新硬幣,若是丟在海里,就會慢慢溶解,大約一個世紀之後,林肯總統的肖像也註定要被貝殼所磨蝕。然而,雕塑家菲德烈·克奧古斯塔·巴陶第以薄薄的銅片一手打造出來的自由女神像,會在紐約港的海底非常有尊嚴的氧化,如果冰河回到我們這個日漸暖化的世界,將她從基座上推擠下來的話。到最後,自由女神像身上的銅綠會不斷增厚,直到雕像變成石頭為止,不過雕塑家的美學仍然可以完整保存,留待魚蝦去欣賞。到了那個時候,非洲白背兀鷲可能早已絕跡,只剩下羅西向它們致敬的青銅作品,還留在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倖存的費城。

即使比亞沃維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又再度衍生到全歐洲,其創始人的紀念銅像,紐約中央公園內騎在馬背上的雅蓋沃大公,可能會比這座森林維持得更久遠,直到遙遠將來的某一天,太陽過熱,導致地球上的生命全部消滅為止。在這座銅像的西北方,曼哈頓藝術品修復師芭芭拉·艾波鮑姆與保羅·辛梅史坦在他們位於中央公園西大道的工作室里,耐心地使那些精緻的古老材料維持成藝術家當年使用時的狀態。他們對於基本原料的持久力,知之甚詳。

「我們對於中國古代織品的了解,」辛梅史坦說,「都來自包裹青銅器的絲絹。」絲絹完全分解之後很久,它的紋理還是留在銅綠所形成的銅鹽里。「而我們對古希臘的了解,則來自火燒陶瓷瓶上的繪畫。」

陶瓷本身是一種礦物,屬於最低能狀態的物質,艾波鮑姆如是說。她有一對炯炯有神的黑眼珠,一頭白髮修剪得極短。她從架子上拿出一隻三葉蟲,栩栩如生地在二疊紀的泥土裡礦石化,即使在兩億六千萬年後,也依然清晰可辨。「除非是外力擊碎,否則陶瓷幾乎可以說是無法摧毀的。」

可惜外力損壞經常發生。歷史上大部分的青銅雕像,很不幸地都被熔解製作武器了,再也看不到了。「人類創作的藝術品當中,有百分之九十五都已經不存在,」辛梅史坦說著,用指節輕撫他的山羊鬍,「我們對希臘與羅馬繪畫幾乎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大概就只有普林尼(Pliny)告訴過我們的那些。」

在梅斯奈纖維木桌上,擺了一幅20世紀20年代的大型油畫人像,畫中人物是一位留著濃密鬍髭的奧匈帝國貴族,身上還掛著鑲滿珠寶的懷錶短鏈。這是他們替一位私人收藏家修復的作品,這幅畫曾經在陰濕的走廊上掛了好幾年,畫布不但松垂,甚至還開始發霉腐爛。「除非掛在有四千年歷史的金字塔里,完全沒有水分,否則只要幾百年乏人照料,畫布上的畫就只有死路一條。」

水是生命的源頭,卻是藝術的殺手,除非藝術品完全泡在水裡。

辛梅史坦說:「如果在我們走了之後,外星人來了,他們發現所有的博物館屋頂都在漏水,而館內的收藏品都已經腐化。這時候,他們應該去沙漠挖掘或潛入水底尋寶。」如果水的酸鹼值不是太酸的話,水裡缺氧的環境甚至可以保存浸水的紡織品。但將它們從水裡拿出來可能會有危險,就連在海水的化學平衡里躺了幾千年的銅,一旦離了水,也可能會感染「青銅病」,因為化學反應會將氯變成氫氯酸(鹽酸)。

「不過話又說回來,」艾波鮑姆說,「我們還是會建議那些想要收藏時間膠囊的人,使用高質量的中性紙,並儲存在無酸性的箱子內,只要不弄濕,應該可以永久保存。就像埃及的紙莎草紙。」圖片版權代理商柯比士擁有大量以無酸紙製作的檔案,包括全世界最大規模的照片選集,全都封存在賓州西部地底六十米的一個石灰岩礦坑裡,完全不受氣候的影響。這個地窖里的除濕器以及零度以下的冷藏設施,可以保證這些照片至少五千年不會損毀。

當然,除非停電。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總是會出差錯。「即使在乾燥的埃及,」辛梅史坦說,「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價值的圖書館,收藏有亞力山大大帝的五十萬捲紙莎草紙,其中有些還是亞里士多德的真跡,原本保存完整,直到有一位主教為了驅趕異教,放了一把火燒掉為止。」

他在藍色條紋的圍裙上擦擦手:「至少我們知道這些東西存在過。最令人傷心的,莫過於我們都不知道古代音樂聽起來是什麼樣子。我們保存了一些古樂器,卻沒有保留這些樂器的聲音。」

這兩位受到尊重的修復師都認為,我們今天錄下來的音樂,或是儲存在數字媒體中的其他數據,存活率並不高,更不要說留到遙遠的將來,給某種具有感知能力的生物去欣賞了。他們或許會看到一堆薄薄的塑料碟片,卻不知道那些東西有什麼用途。現在,有些博物館已經使用激光將人類知識以顯微鐫刻的方式,雕刻在性質穩定的銅上面。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如果閱讀這種數據的機器也能跟著一起倖存下來的話。

話雖如此,在人類所有的創意表現中,音樂卻可能是最有機會留到後世的藝術形式。

1977年,卡爾·沙崗詢問多倫多的畫家兼廣播節目製作人喬恩·龍博格:藝術家要如何對從未見過的人類觀眾表現出人的本質?當時沙崗和他在康奈爾大學的同事、天體物理學家法蘭克·德瑞克,才剛剛接受美國太空總署的邀約,設計一些有關人類的重要信息。這些信息將伴隨兩架無人宇宙飛船「旅行者號」(Voyager)一起去探訪外層空間的星球,繼續穿越星際空間,也許直到永遠。

稍早幾年,沙崗與德瑞克也參與了另外兩個飛離太陽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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