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十六 我們的地質記錄

在我們消失之後,人類留給後世最大、可能也是最久的遺產,或許正是最年輕的一個。矛隼翱翔在加拿大西北領地首府耶洛奈夫東北方約二百九十千米的地方,如果你飛越這裡的上空,會看到一個寬八百米、深三百米的巨大圓洞。這裡有很多大洞,只有這一個是乾的。

但再過一個世紀,其他的洞穴可能也會幹涸。加拿大在北緯六十度線以北的所有湖泊,比全世界其他地方的湖泊加起來還要多,加拿大西北領地幾乎有一半是水域。冰河期時這裡被削鑿出洞穴,當冰河撤退時,冰山碎塊就掉落洞中。等冰塊融解之後,這些土穴就積滿了冰河水,產生無數的鏡面,像是苔原大衣上綴飾的亮片。然而,若將這裡比喻成一塊巨大的海綿似乎有誤導之嫌,因為在寒帶氣候區蒸發作用減緩,這裡的降雨量只比撒哈拉沙漠多一點點而已。現在,這些洞穴周圍的永凍土開始融化,在凍土中涵養了幾千年的冰河水也慢慢滲漏出來。

就算加拿大北部的「海綿」乾涸了,也是人類留下的遺產。到目前為止,上述這個洞穴跟附近兩個較小的洞穴,共同形成了艾卡提,即加拿大的第一個鑽石礦。自1998年以來,必和必拓鑽石公司擁有的兩百四十噸大卡車,滾動著三點四米高的輪胎,總共載出了九千噸的礦石,送到全年無休的工廠。儘管這裡的氣溫是零下三十三度,但每天都可以生產一大把寶石等級的鑽石,價值超過一百萬美元。

這些鑽石是在火山熔岩通道里發現的。五千萬年前,當岩漿挾帶著結晶碳從地底深處的花崗岩周圍冒出來時,形成了這些熔岩通道。然而,比鑽石更稀罕的,應該是熔岩通過後遺留在這些洞穴中的東西。在始新世的中期,如今披滿苔蘚的苔原仍是一片針葉林,第一棵倒塌的樹一定是被火焚毀的,等到一切都冷卻了之後,其他的樹木全埋在一片灰燼之中。這些冷杉與紅木樹榦被密封在灰燼里,接觸不到空氣,緊接著又保存在寒冷北極的乾燥氣候中,因此當鑽石礦工將它們挖出來的時候,這些樹甚至還沒變成化石,依然是完整的木材。五千兩百萬歲的木質素與纖維素,可以追溯到哺乳類動物才剛開始擴張地盤,準備填補恐龍留下的生態席次的年代。

還有一種最古老的哺乳類動物仍然存活。這種更新世的遺迹得以倖存,原因在於它們有異常的裝備可以應付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的冰河酷寒。麝牛的栗色皮毛是目前所知最暖和的有機纖維,比羊毛的保暖效果高出八倍。這種被因紐特族愛斯基摩人稱為「北極金羊毛」的麝牛底毛,不但寒冷的空氣完全無法穿透,甚至連追蹤馴鹿族群的紅外線衛星攝影機都能抵擋,讓它們成了真正的隱形動物。然而,在20世紀初「北極金羊毛」的稱號導致它們幾乎滅亡,獵人大量捕殺麝牛,把皮毛賣到歐洲做成馬車上使用的蓋腿毯。

現在,碩果僅存的幾千隻麝牛都受到保護,因此唯一能合法採集的野生「北極金羊毛」是黏附在苔原植物上的小綹纖維,必須經過非常辛苦的採收過程,才能獲得相當於一件四百美元以超軟麝牛絨毛做成的毛衣。如果北極持續暖化,「北極金羊毛」很可能再度成為毀滅這個物種的原因,不過,若是人類消失(或至少排放二氧化碳、製造喧囂噪音的車輛消失),麝牛還是有機會逃過暖化這一劫的。

如果永凍土融解過多,可能會連深埋在地底的冰也一起融化。這些冰層形成一個結晶牢籠,緊緊包覆在甲烷的周圍。據估計,在苔原凍土下近千米深的地底,蘊藏著四千億噸的甲烷冰,甲烷水合物在海洋底下的蘊藏量更豐富。這種深藏地底的冷凍天然氣體量,據估計至少相當於所有已知天然氣與石油的蘊藏量的總和,讓人既恐懼又渴望。由於這種氣體很容易消散,沒人能想出一種經濟實惠的方式來探勘採集,也因為蘊藏量太大,萬一冰凍牢籠融解之後會一股腦兒地飄出來,可能會讓地球劇烈暖化,氣溫飆升到兩億五千年前二疊紀大滅絕之後從未見過的程度。

除非能找到更便宜、更乾淨的方法,否則這種我們唯一還能指望、蘊藏量還很豐富的替代石化燃料,可能會在地球表面留下一個更大的洞,它留下的會遠大於露天的鑽石礦、銅礦、鐵礦,甚至是鈾礦。在其他洞穴裝滿水或裝滿了被風吹來的礦渣之後,這一個洞穴還會好端端地留存個幾百萬年。

「只有從天上才能好好欣賞這個景觀,如果非得說是欣賞的話。」擁有一頭紅髮、意氣風發的蘇珊·賴匹絲說。她是一名飛行員,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非營利性環保團體「南翼」(South Wings)擔任義工。她駕著一架紅白藍相間的單引擎西斯納-182型飛機,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一大片削平的世界,就跟任何幾千米高的曾被冰層削切得一樣平整。只不過這一次的始作俑者是人類,而這個平坦的世界是西弗吉尼亞州。

除了西弗吉尼亞州以外,弗吉尼亞州、肯塔基州、田納西州,其實都一樣。因為橫跨這幾個州、佔地近萬平方千米的阿帕拉契山脈,看起來都是一副慘兮兮的模樣,被煤礦公司削成了大平頭。他們在20世紀70年代發現了一個比挖掘坑道或露天開採更便宜的方式採礦,乾脆將山頭的三分之一整個炸碎,用數百萬升的清水將煤屑沖刷出來,剩餘的礦渣掃到一旁,然後再炸一次。

即便將亞馬孫河流域整個清空,也比不上這一大片平坦的空白更令人咋舌,不論從哪一個方向望去,都是一片空空如也。這片高原地表僅存的紋理是幾排白色的斑點,都是下一回合要使用的火藥。而光禿禿的高原,原本是翠綠的高山,因為山下急需用煤,每兩秒鐘就要挖出一百噸的煤礦,因此常連砍樹的時間都沒有。橡木、山胡桃、木蘭樹、黑莓硬木等木材,乾脆用推土機整個掃進山坑裡,用石炭世晚期的粗礫碎石掩埋,這就是所謂的「覆蓋層」。

光是在西弗吉尼亞州,就已經有一千六百千米流經這些山坑的河川一併被掩埋。當然,河水會自己尋找出路,但是未來幾千年河水都要流經這些礦渣,水裡的重金屬濃度肯定會比正常值高出許多。就算將全世界的能量需求都計算在內,煤礦業的地質學家,還有反對煤礦業的人都相信,在美國、中國和澳大利亞的煤礦存量,還足以供應六百年的使用量。用這種方式開採,他們可以用更快的速度、獲得更多的煤。

如果耗能成癮的人類明天就徹底消失,所有煤礦都可以留在地底,直到地球末日。如果我們至少再多留個幾十年,就會有很多煤礦繼續消失,因為我們會把燃煤挖掘出來燒掉。但如果一個不太可行的計畫順利進行,燃煤發電中問題最嚴重的一個副產品,最後很可能再度被封到地表之下,為遙遠的將來創造另一個人類的遺產。

這個副產品正是二氧化碳。人類最近達成的一個共識,就是這個東西或許不應該被釋放到大氣中。這個計畫引起愈來愈多人的矚目,有一些熱心人士尤其關心這個計畫的進展,他們大力鼓吹一個為了重建公共關係而產生的矛盾說詞:「乾淨煤炭」。計畫趁二氧化碳離開火力發電廠的煙囪之前就將其捕捉起來,塞進地底下並永遠存放在那裡。

詳細的過程是將加壓過的二氧化碳注入含鹽的地下水層。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地區,含鹽的地下水層都位於不透水的冠岩之下,大約在地底三百米到兩千五百米深的地方。據說,二氧化碳會滲入水層中,形成溫和的碳酸,像是有點鹹味的法國畢雷礦泉水。一般來說,碳酸會跟周遭的岩石產生反應,導致岩石融解,慢慢沉澱變成白雲石或石灰岩,將溫室氣體鎖在岩塊里。

從1996年開始,挪威的國營石油公司每年都將一百萬噸重的二氧化碳隔絕在北海底下的地下水層里。在加拿大的阿爾伯達省,二氧化碳則被隔絕在廢棄的天然氣井裡。早在20世紀70年代,當時擔任美國聯邦政府檢察官的戴維·霍金斯就已經跟符號學者商討,要如何讓一萬年後的人類提高警覺,提醒他們留意那些埋在現今新墨西哥州「廢料隔離示範處置場」地底下的核廢料。如今,他擔任自然資源保護協會(Natural Resources Defense cil)中心主任,也在思索要如何告訴後代,不要去挖掘那些與世隔絕的地下儲存槽,因為裡面存放的是我們眼不見為凈的無形氣體,別讓這些氣體又跑到地面上來。

除了必須耗費巨資去鑽孔,截獲氣體、加壓、注射從地球上每一家工廠與發電廠排放出來的二氧化碳之外,這個計畫還有另外一個隱憂。萬一儲存在地底的氣體外泄的話,我們很難偵測出來,只要有千分之一外泄,就相當於我們現在排放到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總量,後人甚至還不知道有這回事。話雖如此,若是有選擇的話,霍金斯還是寧願選擇儲藏二氧化碳,也不要儲藏鈈。

「我們知道大自然可以創造出零泄漏的氣體儲藏室,像甲烷就已經被儲存了幾百萬年。現在的問題是,人類做得到嗎?」

人類剷除了山頭,卻也意外創造了山丘。

從瓜地馬拉北部佩滕伊察湖邊的城鎮弗洛里斯市向東北方走四十分鐘,有一條人工鋪設的觀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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