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十三 沒有戰爭的世界

戰爭會使地球上的生態體系淪為煉獄,越南的毒化叢林就是最好的見證。可是說來奇怪,如果沒有使用化學添加劑的話,有時候戰爭反而會成為自然的救贖。20世紀80年代尼加拉瓜內戰期間,米斯基托海岸原本濫捕蝦貝、濫砍森林的行為因戰火癱瘓,反而使得枯竭的龍蝦海床與加勒比海松木恢複了元氣,重獲新生。

這個過程花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假設地球上有五十年都沒有人類……

山坡上布滿了重重的詭雷陷阱,這正是馬永雲欣賞這裡的原因,毋寧說他是欣賞這裡因有地雷而人跡罕至,所以檞樹、韓國柳樹和稠李樹的大片老熟林得以保存。

在韓國環保運動聯盟(Korean Federation of Enviroal Movement)中負責國際宣傳協調工作的馬永雲,搭乘以丙烷為燃料的白色起亞貨車,沿著山路盤旋向上,駛進一片白茫茫的11月濃霧中。同行的夥伴包括保育專家安昌熙、濕地生態學家金敬元、野生動物攝影師朴仁煥與陳一泰。他們剛剛通過韓國的軍事檢查哨,曲折地穿過由黃黑色混凝土障礙物所形成的迷宮,進入軍事禁區。穿著冬季迷彩服、一臉疲憊的衛兵暫時放下M16步槍,迎接環保運動聯盟的一行人。自從他們一年前來訪之後,這裡加掛了一個招牌,說明這個軍事檢查哨也是丹頂鶴保育檢查站。

在等候辦理文件手續時,金敬元就看到了好幾隻灰頭啄木鳥、一對長尾山雀,還聽到檢查哨附近叢林里傳出白頭鵯有如鐘鳴般的歌聲。隨著車子愈往山裡走,他們又瞥見一對環頸雉和好幾隻灰喜鵲,這種美麗的鳥類在韓國其他地方已經不常見了。

他們走進距離韓國北方邊界五千米遠的狹長地帶,即「平民管制區」。這裡已經有半個世紀無人居住了,不過有些農民獲准在此種植稻米和人蔘。再往前行經五千米的黃土路,道路兩側都是帶刺的鐵絲網,上面棲滿了斑鳩,也掛滿了紅色的三角形警告標誌,提醒他們前面有更多的地雷。接著,就看到一個以韓文與英文書寫的標誌,說明他們已經進入「非軍事區」。

這個非軍事區長二百四十千米,寬四千米,基本上,從1953年9月6日以後就是一個無人的世界。最後一次交換俘虜標誌著朝鮮戰爭的結束,不過就跟塞普勒斯島上的種族衝突一樣,這場戰爭並未真正結束。朝鮮半島的分裂,要從蘇聯在「二戰」末期對日宣戰說起,就在同一天,美國在廣島投下一枚核子彈頭,一周之後,戰爭就結束了。然後,美蘇之間簽署了一項協議,將日本從1910年開始佔領的韓國一分為二,由美、蘇分別接管,這裡也成了冷戰期間最熱的戰場。

1953年,雙方達成協議,在三十八度線兩側各划出兩千米寬的土地,成為今日稱之為非軍事區的無人地帶。

大部分的非軍事區都經過山脈,所以真正的分界線還是跟著山底的河川與溪流走。五千年來,在仇視與敵意開始之前,這裡一直有人耕耘栽種水稻。如今,被拋棄的稻田裡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地雷。1953年休兵之後,除了短暫的軍事巡邏以及迫切逃難的朝鮮人民之外,幾乎是人跡罕至。

在沒有人煙的情況下,這裡成了敵軍幽靈出沒的陰間冥府,收容了許多無處可去的生物。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反倒成了野生動物最重要的庇護所。雖然是無心插柳,卻讓這些可能會完全消失的動物找到一線生機,亞洲黑熊、歐亞大山貓、麝香獐、中國鹿、黃喉貂以及瀕臨絕種的斑羚,還有近乎消失的遠東豹也死守著這個暫時的棲身地。在這裡,碩果僅存的動物們,勉強讓自己這個品種繁殖出健康的基因。如果非軍事區的南北兩地也突然變成無人世界,它們或許還有機會向外擴張、加倍繁殖,甚至索回原本屬於它們的地盤,瓜瓞綿延。

馬永雲及其保育同伴打有記憶以來,就知道這個分界線的地理矛盾。現年三十多歲的他們的成長歲月,也正是國家從貧窮走向繁榮的年代。經濟騰飛的成就讓數百萬韓國人,正如先前的美國人、西歐人和日本人一樣,相信他們也可以擁有一切。而對這群年輕人來說,其中也包括擁有他們國家的野生動物。

他們抵達了一個韓國偷蓋的防禦工事掩體。這裡有兩道長達兩百四十多千米的鐵絲網,上面纏著剃刀、利刺,鐵絲網在此地突然向北急轉彎,沿著一千米左右的突出岬角邊緣繞過去,然後再轉回來。這已經逼近停火協議中規定分界線南北兩千米的範圍了,在非軍事區的正中央有一排木樁隱約標示出一條界線,雙方都不可以靠近。

「對方也會這麼做。」馬永雲解釋說。雙方似乎都有默契,只要遇到視界遼闊的平台地形,這種難以抗拒的誘惑,他們就會把握機會,把這塊蠶食下來,睥睨對手。這個用煤渣塊堆出來的炮台外面漆上了迷彩,但用意似乎不是偽裝,反倒像示威,就像好戰的公雞怒髮衝冠,鼓起雞冠和全身羽毛威脅敵人。

在突出岬角的北端,往兩側望去,只見非軍事區里綿延數千米的崎嶇山地,空無一人。儘管雙方在1953年停火,架設在韓國軍事陣地上方的擴音喇叭仍然定時爆出咒罵、軍事頌歌,甚至像《威廉泰爾序曲》(William Tell Overture)之類的不和諧樂曲,傳到分界線的另一邊。喧囂的噪音在朝鮮山間迴響,而這些山頭因為幾十年來砍伐樹林作為柴火,已漸漸變成一片濯濯童山,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侵蝕悲劇,最後導致洪水泛濫、農業災難與饑荒。如果有朝一日這個半島上完全沒有人類,荒蕪的北半邊必須要花費更長時間才能恢複原有的生機,而南半邊則有更多的人類建築讓大自然去拆解。

在山腳下,分隔兩個極端的緩衝區,原本是一片有五千年歷史的稻田,荒廢了半個世紀,現在已經變成了濕地。當這群韓國的自然主義者忙著觀察環境、架設相機與望遠鏡時,一個耀眼的白色飛行中隊掠過蘆葦草叢,十一個飛行員排列得整整齊齊。

而且安靜無聲。這些正是韓國的珍稀動物——丹頂鶴,它們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鶴,也是僅次於美洲鶴的最稀有品種。跟隨在它們周圍的,還有四隻較小的白枕鶴,也是瀕臨滅絕的動物。它們剛剛從中國與西伯利亞飛來,大部分會在非軍事區里過冬。如果非軍事區不存在,它們也不會存在。

它們輕巧地落地,完全不受一觸即發的地雷影響。在亞洲,丹頂鶴被視為神聖的鳥類,是吉祥與和平的象徵,因此它們可以在兩百萬軍隊的緊張對峙中自在遊走。在這個每隔幾十米就有碉堡工事,每隔幾步路就有機關槍、迫擊炮,卻意外成為野生動物的避難所里,它們幸福自由地進出,不受干擾。

「有幼鳥。」金敬元低聲說道。他的鏡頭對準兩隻小鶴,它們在河床上涉水,長長的鳥喙伸入水底尋找塊莖,棕色的鶴冠顯示它們年紀尚輕。全世界僅存的丹頂鶴只剩下一千五百隻左右,因此只要有新鳥誕生都是大事。

在丹頂鶴的身後,是朝鮮足以媲美好萊塢的大型標誌,幾個泛白的韓文廣告牌從山頭上冒出來,宣示他們對「親愛的領袖金正日」的無上尊崇以及對美國的厭惡鄙視。他們的敵人則以巨大的帳篷還擊,帳篷上數以千計的閃光燈泡炫耀著南方資本主義的美好生活,遠在幾千米之外都看得到。在瞭望站之間,每隔幾百米就冒出一個宣傳品,那是另一個武裝的防禦工事碉堡,一對對眼睛躲在碉堡後方,虎視眈眈地看著山谷對面的敵人。這樣的對立衝突已經持續了三代,敵對的兩邊還有許多人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

這些丹頂鶴盈盈飛過這樣的恐嚇威脅,飄落在分界線兩側陽光普照的平原上,靜謐地在蘆葦叢里覓食。如此優雅、高貴、端莊的鳥類,讓每個人都看得忘我出神。沒有人會承認自己不祈求和平,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如果沒有仇恨與敵意保持這個區域凈空,這些鳥類很可能就面臨絕種的危機。就在非軍事區的東邊,首爾的市郊帶著將近兩千萬人口的超級破壞力,不斷向北方延伸,進逼平民管制區。地產開發商個個蓄勢待發,只要帶刺鐵絲網一拆下來,他們就要入侵這個看得到卻吃不到的房地產市場。朝鮮也會跟資本主義敵人攜手合作,開發邊界的龐大工業園區。充分利用他們最豐富的資源,即願意領低薪工作的飢餓大眾,而這些人也都需要房舍來安置。

這群生態學家花了一個小時觀察這些將近一米五高的尊貴鳥類,看丹頂鶴自由自在地覓食。同時,他們也受到戍守邊防、不苟言笑的士兵毫不眨眼的密切監督。一名士兵過來檢查他們架在三腳架上一台四十倍的單筒望遠鏡,他們讓這名士兵通過望遠鏡看丹頂鶴,他很快瞥了一眼,手中的榴彈發射炮口朝天。這時候,微暈的午後陰影斜斜地投射在朝鮮光禿禿的山上。一道陽光穿透在戰爭中傷痕纍纍的白色山脊,正是從兩韓對峙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丁字山。

「除了告訴別人南北朝鮮之間的差異之外,你應該跟他們說說我們共享的生態體系。」馬永雲說道。他指著一隻在草地斜坡向上爬的水羚。「有朝一日,兩邊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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